帐篷内光线暗淡,只余一盏牛油灯在角落里静静燃烧,将三人的影子投在毡壁上,拉得忽长忽短。
尔敦首领的手指缓缓抚过宝刀冰凉的刀身,那璀璨的宝石光芒在他眼中闪烁,却映不出多少暖意。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
“阿如汗,我的女儿。有些事,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受伤的老鹰,“也幸亏出现了这个周大树,打乱了很多人的算盘,也让我有机会把真相告诉你。”
阿如汗心中一紧,坐直了身体,预感到父亲将要说的话非同小可。其木格也屏住了呼吸。
“你可知,为何金帐部会‘恰好’将霍刚的处置权,交给刚刚遭受重创、我病重不起的灰鹰部?”尔敦的声音带着冷意,“又为何,在你出发前往月市前后,部落里关于‘预言’和‘献上明珠换取荣耀’的声音,会甚嚣尘上?”
阿如汗的脸色渐渐白了:“父汗,您的意思是……”
“哈森前几日秘密查探,带回了一些……有趣的消息。”尔敦首领的指节在刀柄上收紧,“巴特尔,还有乌恩其,他们背叛了灰鹰部落。”
“他们背叛了?!”阿如汗失声道,其木格也捂住了嘴。
“第一次占卜,所谓‘贵客带来灾难与荣耀’、‘献上明珠可得赐福’,根本就是一个精心炮制的骗局。”尔敦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与愤怒,“目的,就是将你从我身边调开,让我独自在这老营‘病逝’。同时,借着这个‘神谕’,将你作为交易的一部分,送给南人,或是作为某种筹码。只要我一死,你再被送走,乌恩其就能以‘遵从神意’、‘稳定部落’的名义,顺理成章地接管灰鹰部。到那时,灰鹰部是存是亡,恐怕就由不得我们了。”
阿如汗如遭雷击,呆呆地坐在那里,脑海中一片混乱。原来……原来那让她痛苦纠结、让族人议论纷纷的第一个预言,竟然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针对她和父亲的阴谋?没有什么上天的考验,只有赤裸裸的算计和背叛?那她这些日子的挣扎、煎熬,又算什么?
“假的……都是假的?”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没有什么流星划过草原,没有什么我的选择关乎部落兴衰……都是他们编造的?”
其木格看着格格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也涌起一阵恶心和悲凉。她一直对所谓预言将信将疑,但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不堪。
“可是……”阿如汗忽然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更深的困惑,“父汗,如果第一次预言是假的,是巴特尔和乌恩其编造的。那……那第二次呢?在决定是否与霍刚联姻之前,我坚持让巴特尔再次举行祭礼,为我的命运、为部落的抉择占卜。那次……他表现得更……更真实。而且,他并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当众宣布结果,只私下告诉了我们几个人。如果他已经被收买,为什么第二次不继续欺骗所有族人?为什么还要演那样一出?还说出那样……惊人的内容?”
她回忆起巴特尔在第二次占卜后那惊恐未褪的神情,那关于“母仪天下”与“黯淡消亡”的两条道路,那笼罩在血光与迷雾中的身影,以及她站在其侧却充满厌恶与屈从的画面……阿如汗还是想着母仪天下的。
尔敦首领闻言,眉头也紧紧锁起:“第二次预言?什么内容?我未曾听你细说。”
阿如汗看向其木格。
其木格连忙低声复述,将那夜篝火旁巴特尔颤抖着说出的、关于炽烈流星、命运纠缠、母仪天下与黯淡消亡的抉择,以及那模糊不清却充满压迫感的“天下之主”形象,还有阿如汗被迫屈从、身后更有其他女子窥视的细节,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帐内陷入了更深的沉默。只有牛油灯芯偶尔爆出轻微的噼啪声。
尔敦首领的眉头拧成了疙瘩,脸上的疲惫之色更浓。他只是一个在夹缝中求生存的小部落首领,习惯于直来直往的搏杀和争夺草场,对于这种层层嵌套、虚实难辨的阴谋与预言,感到一阵力不从心的头疼。巴特尔第二次的预言,听起来比第一次更加具体,也更加……诡异。如果第一次是明确的阴谋,那第二次是什么?是巴特尔临场发挥的更高明骗局?还是……在某种连他自己都未必能控制的力量影响下,说出了介于真实与虚幻之间的话语?
“第一次是假,第二次……”尔敦首领缓缓摇头,声音干涩,“我看不透。巴特尔这个人……萨满之道,本就神秘难测。或许他心中有鬼,又或许……。但是不管如何,这个周大树的出现,他带来的东西,本身就已经超出了常理。”
他看向女儿,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无奈,也有不容置疑的决断:“阿如汗,不管第一次是真是假,不管第二次又意味着什么,眼前的事实是:这个周大树,带着他的‘神驹’和‘珍宝’来了,族人们已经将他视为了比霍刚更应验预言的‘贵客’。这对我们,是危机,也可能是生机。”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但是,我的女儿,我绝不允许一个来历不明、年纪足以当你父亲的糟老头子,来玷污我灰鹰部的明珠,我尔敦最珍贵的女儿!无论他是不是真的‘神使’,无论他有多少宝贝,都不行!我要的,是他脑子里那些‘琅琊周氏’的秘技!这些东西,必须掌握在灰鹰部自己手里,才能成为我们崛起的根基,而不是依赖某个外人!”
阿如汗看着父亲眼中燃烧的、混合着野心、保护欲和部落生存渴望的火焰,心中百味杂陈。父亲的保护让她温暖,但对周大树纯粹的利用意图,又让她感到一丝莫名的……抵触?尤其想到那个老农看着她时,眼中时而闪烁的、与其他男人并无二致却又似乎更复杂的热切……
她甩开这丝杂念,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父亲说得对,部落的生存高于一切。周大树……或许真的只是她必须面对和利用的一个工具,一个充满了谜团和危险的工具。
“我明白了,父汗。”阿如汗的声音恢复了清冷,只是那清冷之下,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迷茫,“我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尔敦首领点了点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挥了挥手,显得意兴阑珊:“夜深了,都回去歇着吧。明日……再看看。”
其木格默默上前,熄灭了多余的灯火,只留下首领手边那一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