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紫禁谨身殿。
烛火摇曳,将洪武皇帝朱元璋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冰冷的金砖地上。他未着龙袍,仅是一袭玄色常服,却比任何衮服都更显威压。他背对殿门,面对着悬挂的巨大《大明寰宇图》,目光如鹰隼般钉在辽东那片广袤土地上。抚顺、清河……这些他用无数心血设置、寄望永固边疆的卫所名字,此刻仿佛正被无形的烈焰灼烧、扭曲。
御案之上,那封八百里加急的军报摊开着,黑色的信筒滚落一旁,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殿内侍立的太监宫女皆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死寂。
“僭号‘金’……二十万……破墙陷堡……”朱元璋的低声自语如同寒冰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凛冽的杀意。“努尔哈赤……好一个狼子野心的奴酋!朕,当初就该……”
他没有说下去,但紧握的拳头,指节已然发白。这位从尸山血海中杀出,一手奠定大明江山的开国皇帝,此刻感受到的不是恐惧,而是被挑战、被背叛的滔天怒火。
一阵急促而沉稳的脚步声在殿外响起,打破了凝滞。身着国公朝服的徐辉祖快步走入,他甚至来不及拂去肩头的夜露,便深深躬身:“臣徐辉祖,叩见陛下。”
“起来。”朱元璋没有转身,声音冷硬,“过来看!北边,朕交给那些杀才守的北边,给朕守成什么样子了!”
徐辉祖心下一凛,快步上前,目光扫过军报。纵然他久经沙场,心志如铁,看到“抚顺陷落”、“清河屠城”、“僭越称汗”等字眼时,呼吸也不由得一窒。这已不是寻常寇边,这是赤裸裸的裂土开国,是对大明权威的彻底宣战!
“陛下,”徐辉祖声音沉凝,“虏酋此举,意在断绝辽左,觊觎全辽。其兵锋正盛,辽东都司恐难独力支撑,需立即派遣大将,调集精锐,火速驰援,稳固辽沈,否则……”
“否则辽东不保,华北震动,这混账东西就能在朕的眼皮底下立国了!”朱元璋猛地转身,双眸之中寒光爆射,那是在无数次血战中磨砺出的、足以令百战宿将都为之胆寒的煞气。“咱知道要派兵!要打仗!但朝堂上那些酸儒,那些只会夸夸其谈的蠢货!”
他话音未落,殿外已传来通禀:“陛下,兵部尚书沈溍、户部尚书赵勉,及几位阁臣在殿外求见,言有北疆紧急军情……”
朱元璋冷哼一声,脸上怒容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阴沉。他大步走回御座,重重坐下:“宣!”
沈溍、赵勉等人低眉顺眼地鱼贯而入,感受到殿内几乎凝成实质的低气压,人人面色凝重,躬身行礼。
“说吧,”朱元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北边的事,你们都知道了。有何高见?”
兵部尚书沈溍硬着头皮,率先开口:“陛下,奴酋努尔哈赤悖逆天道,悍然称制,实乃十恶不赦!然……然其势已成,拥兵号称二十万,骑射凶悍。我方经东南大战,将士疲惫,国库耗费甚巨。臣愚见,或可敕令辽镇诸将,凭坚城,用火器,固守待援,挫其锐气。同时……或可遣一能臣,前往申饬,晓以利害,若其愿去伪号,或许……”
“或许什么?”朱元璋打断他,声音不高,却让沈溍浑身一颤,“或许他就能乖乖退兵,把吃下去的城池给朕吐出来?沈溍,你这兵部尚书,是读圣贤书读傻了,还是被那奴酋吓破了胆?!”
沈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冷汗涔涔:“臣不敢!臣……臣只是为陛下、为社稷虑,力求稳妥……”
“稳妥?”朱元璋的目光又扫向户部尚书赵勉,“赵勉,你呢?是不是又要跟朕哭穷,说国库没钱,打不起这仗?”
赵勉连忙躬身,语气却带着户部特有的执拗:“陛下明鉴!去岁北伐王庭,今岁平定东南,太仓银确实已近枯竭。若再启北疆大战,钱粮、民夫、骡马,何处筹措?强行加征,恐伤民力,动摇国本啊陛下!臣……臣请陛下三思!”
“国本?哼!”朱元璋一拍御案,声震殿宇,“辽东就不是大明的国土?辽民就不是大明的子民?今日丢抚顺,明日就能丢沈阳,后日就能丢到这金陵城墙下!到时候,你们跟朕谈的国本,在哪?!”
皇帝的雷霆之怒,让整个谨身殿落针可闻。几位阁老噤若寒蝉,无人敢再发一言。
就在这片死寂之中,一个清越而带着风尘之色的声音自殿外响起:
“陛下!北疆之患,绝非固守申饬可解!此乃国战,无可退避!”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常胜身着绯色国公常服,外罩沾染尘土的玄色披风,正大步踏入殿中。她显然是昼夜兼程,刚刚抵京,甚至来不及梳洗,便直入宫闱。她面容带着疲惫,但身姿挺拔如松,目光锐利如刀,先向御座上的朱元璋郑重行礼:“臣常胜,奉召返京,参见陛下。”
朱元璋看到她,阴沉的目光微微一动,并未责怪她的“闯殿”,只是沉声道:“常胜,你来得正好!说说你的看法!”
常胜起身,目光扫过跪地的沈溍和面色苍白的赵勉,最后落回皇帝身上,声音清晰而坚定:“陛下,沈尚书欲固守待援,然辽东地势开阔,虏骑来去如风,岂会坐困坚城之下?他们必会绕城而走,分割包围,断我粮道,屠我村镇!待各城成为孤岛,军心涣散,则不攻自破!此非稳妥,乃是坐以待毙!”
她不等旁人反驳,又看向赵勉:“赵尚书忧心国库,臣在东南亦有体会。然,请问赵尚书,是如今倾力一战,将虏寇御于国门之外耗费多?还是待其坐大,年年防秋,岁岁征剿,乃至丢失整个辽东,重建防线耗费多?乃至……有朝一日,烽火燃至江淮,又当耗费多少国帑民力?”
她向前一步,从怀中取出并非军报,而是几份文书和一块用布包裹的物件。
“陛下,臣在平定东南时,于倭寇巢穴中,缴获此物!”她揭开布包,露出一块刻着飞鸟云纹和狼首图腾的青铜令牌,“此非倭物,乃北地女真信物!更查获密信若干,其中一封,署名‘佟佳·哈尔哈’,信中有言:‘搅动东南,使其无暇北顾’!”
她将令牌高高举起,声音如同寒铁交击:“这意味着,东南倭患,背后皆有女真黑手操纵!努尔哈赤早已将大明视为猎物,处心积虑,多方削弱!今日之攻势,绝非一时兴起,而是谋划已久的总攻!其志,不在掳掠,而在覆灭我大明社稷!”
常胜的话,如同道道惊雷,接连炸响在谨身殿中。连徐辉祖都露出了震惊之色,他虽知北疆有事,却不知其中竟有如此深的勾连与阴谋!
朱元璋猛地从御座上站起,一把抓过那令牌,仔细端详,又看向常胜呈上的密信抄件(或听其描述),脸上的肌肉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抽搐。他一生征战,最恨背叛与阴谋。
“好!好一个努尔哈赤!好一个‘使其无暇北顾’!”朱元璋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带着滔天的杀意,“把主意打到朕的头上,想在咱大明身上撕下一块肉来立国?!”
他目光如炬,扫视全场,所有的犹豫、所有的“稳妥”论调,在这赤裸裸的阴谋和皇帝的滔天怒火面前,瞬间灰飞烟灭。
“听见了吗?!”朱元璋对着沈溍、赵勉等人厉声喝道,“这就是你们想‘申饬’、想‘固守’的狼子野心!他要的不是称臣,是朕的江山!”
他深吸一口气,决断已下,再无半分迟疑。
“传朕旨意!”朱元璋的声音如同金铁铸就,响彻大殿,“北虏悖逆,裂土称制,寇略疆域,罪无可赦!此乃国战,举国以赴!”
“擢镇国公常胜为征虏大将军,总制辽东及北平行都司一切军务,统筹平虏事宜!”
“魏国公徐辉祖,统筹全国兵员、粮饷调拨,中枢策应,不得有误!”
“兵部、户部、工部,及五军都督府,悉听调遣,全力配合!但有推诿延误者,以通敌论处,斩!”
一连串的命令,如同战鼓擂响,彻底定下了大战的基调。
常胜与徐辉祖同时躬身,声音铿锵:“臣,领旨!”
朱元璋最后看向常胜,目光深沉:“常胜,咱把北边,交给你了。不要辜负朕,也不要辜负这大明的江山社稷!”
“臣,万死不辞!”常胜迎上皇帝的目光,毫无畏惧,只有一往无前的决绝。
谨身殿内的惊雷,终于化为了指向北方的利剑。帝国的战争机器,在这一刻,被彻底激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