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云层，将临州城从夜的桎梏中解放。历时数小时的“清风”行动基本尘埃落定，指挥中心大屏幕上，超过百分之九十的目标头像已被标红，只剩下零星几个在外省或境外的在逃人员，追捕指令已同步发出。
疲惫却亢奋的气氛弥漫在指挥部。技术人员忙着整理实时传回的各抓捕点初步讯问笔录和查扣物品清单。郑国锋双眼布满血丝，但腰杆挺得笔直，正与省委和中央纪委的领导进行加密视频汇报。
林寒的临时指挥席旁，周海洋递过来一个透明的证物袋，里面正是苏悦在宝船巷老宅取出、后交予侦查员的那个蓝布包裹。包裹已被技术部门检查过，确认无危险品。
“林组，这是苏悦交出的东西。里面是几份文件的复印件和一张手写清单。”周海洋低声汇报，“技术组初步看了，复印件主要是苏广源与金龙集团一些外围公司八年前的业务往来合同、部分资金流水凭据的底单，还有……几份苏广源手写的、记录与金满堂方面人员接触情况的备忘录。手写清单则是罗列了这些文件的隐藏地点和一份……算是说明吧。”
林寒接过证物袋，没有立刻打开，而是问：“苏悦人呢？”
“按你的指示，女侦查员把她带到了附近的派出所，提供了热水和休息室，有女警陪同。她情绪很不稳定，哭了很久，后来睡着了。怎么处理？她目前从法律上讲，并非嫌疑人或涉案人员。”周海洋请示。
林寒沉默片刻：“让她休息。等她醒了，给她做一份正式的询问笔录，重点问清楚这些材料的来源、她对此的知情程度、以及她父亲是否还有其他隐藏物品或信息。做完笔录，如果确认她没有其他问题，就让她离开，但要告知她，在案件侦查期间，可能需要随时配合调查，不得离开居住地。注意态度，既要讲明法律要求，也要给予必要的人文关怀。”
“明白。”周海洋点头，犹豫了一下，“林组，那份手写说明……你要不要先看看？”
林寒这才打开证物袋，取出里面的东西。复印件的内容确实如周海洋所说，是苏广源与金龙集团利益往来的边缘证据，对完善证据链有一定补充价值，但并非核心。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张普通的横格信笺纸上，是苏悦的字迹，清秀却潦草，显然是在极度情绪下写就：
“林寒（或许该称您林检察官）：
这些是我父亲藏在老宅的东西。我也是昨晚才知道它们的存在。父亲从未对我说过详情，但我猜，这是他为自己留的‘后路’，或许也曾幻想过，有朝一日能用它们换取一些宽恕。
我交出它们，不为替我父亲开脱，只希望能多少证明，他并非毫无悔意（哪怕这悔意来得太迟），也希望能对你们的调查有一点点帮助。
另外，有一件事，我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大约六年前，我父亲曾有一次，在我回临州看望他时，很隐晦地向我打听过你的情况，问你是否还在检察院，工作是否顺利，有没有什么困难。我当时觉得奇怪，但没多想，只说我们早已没有联系。后来有一次，他喝多了，喃喃自语说‘要是当年没分……或许能帮上忙……’我当时以为他是惋惜我们的感情。现在想来，或许……与金满堂那边有关。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线索，也不知道是否对你重要。我只知道，我父亲……或许曾动过利用我们过去关系的心思，尽管他最终似乎并未付诸行动（至少我不知道）。
对不起，为昨天电话里的失态，也为……所有的一切。
祝您工作顺利，早日康复。
苏悦 即夜”
信不长，却像一把淬火的细锥，刺入林寒心中某个早已结痂的角落。苏广源果然动过念头，甚至可能试探过。而苏悦，在父亲身陷囹圄、自身濒临崩溃的边缘，选择将这段可能模糊不清、却关乎父亲品性与她自身清白的隐情和盘托出。这需要极大的勇气，也意味着，她终于开始直面现实，尝试在情感的废墟与法律的严苛之间，寻找一条或许能通向内心安宁的、诚实的小径。
林寒将信纸仔细折好，放回证物袋。他看向窗外渐亮的天色，心中那最后一点因“往日情缘”而生的细微波澜，此刻彻底平息，沉淀为一种更加复杂却清晰的认知：过去已矣，无论是美好的还是不堪的。苏悦选择了向前，选择了面对。而他，也有自己必须前行的路。
上午九点，郑国锋结束了高层汇报，将林寒叫到办公室。桌上摆着苏悦那份手写说明的复印件。
“看过了？”郑国锋指了指那张纸。
“看过了。”林寒坐下，将拐杖靠在一边。
“你怎么看？苏悦提到的这个情况。”郑国锋点燃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锐利。
“从证据角度看，属于单方面陈述，且是多年前的模糊记忆，缺乏其他证据佐证，证明力有限。但结合金满堂笔记里的记录，可以侧面印证金满堂确实有过通过苏家影响我的企图，而苏广源可能产生过动摇或试探。”林寒分析道，“从苏悦个人角度看，她主动交代此事，说明她试图与父亲可能存在的错误意图进行切割，也表明她愿意配合调查的态度。这对评估她个人的情况是有利的。”
郑国锋点了点头：“处理得不错。既坚持了原则，也给了她出路。这个苏悦，现在看来，确实是个被卷入的可怜人。她父亲的事，依法处理，但对她本人，在合法合规的前提下，可以适当关照，毕竟她提供了补充材料，也表露了配合态度。这对社会观感，对体现我们办案的客观公正，也有好处。”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林寒，这件事对你个人，毕竟有些特殊。苏广源即将进入审讯阶段，不排除他会提到你，甚至可能试图利用这层旧关系做文章。虽然我们相信你的清白和定力，但流程上，需要有一个更加正式的结论。”
林寒立刻明白了郑国锋的意思：“郑书记，我申请对‘苏悦及其父亲苏广源是否曾试图对我进行不正当影响或接触’这一情况进行一次内部审查和正式结论。我可以提供我所知的全部情况，并接受组织的任何调查问询。”
郑国锋看着他坦荡的眼神，满意地点点头：“好。这件事，我会让省纪委孙主任牵头，组成一个内部核实小组，尽快走个程序，形成结论性材料。既是保护你，也是堵住悠悠之口。你配合一下。”
“是。”
“另外，”郑国锋掐灭烟头，“苏广源的审讯，我会安排其他经验丰富的预审专家负责，你全程回避。但关于他可能涉及的金满堂其他犯罪线索，尤其是与‘宝船记’文物走私洗钱线可能相关的部分，你需要通过审讯提纲和外围调查进行指导。把握好这个度。”
“明白。我会将相关线索和分析形成书面材料，提交给审讯组参考，本人不直接接触苏广源。”林寒回答得干脆利落。
郑国锋看着他依旧苍白的脸色和腿上的石膏，语气缓和了些：“身体怎么样？还能撑住吗？后面还有大量的证据梳理、移送起诉、协调各方的工作。”
“没问题。骨头在长，脑子没停。只要不让我去跑现场，坐镇指挥、分析案情没问题。”林寒难得开了个玩笑。
郑国锋也笑了：“好！那就抓紧时间，把该了结的了结干净。等这边阶段性工作告一段落，我给你放个假，好好陪陪沈雪和朵朵。”
中午，沈雪提着保温饭盒来到了指挥部附近的临时住所。她知道林寒忙，特意熬了汤，做了些清淡易消化的饭菜。
看到林寒眼底的疲惫和腿上未拆的石膏，沈雪心疼不已，但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盛汤、布菜。
“朵朵吵着要来看爸爸，我说爸爸在打大老虎的最后关头，等打完了就回来陪她玩，她这才勉强同意，画了幅画让我带给你。”沈雪从包里拿出一张画，上面是穿着警服的简笔画小人（代表林寒）拿着一个巨大的网，网住了好几个丑丑的怪物，旁边是穿着裙子的小人（代表朵朵）在拍手，天空有太阳和小鸟。
林寒看着画，冷硬的心房瞬间被注入一股暖流。他小心地把画放在床头柜上。
“苏悦那边……怎么样了？”沈雪盛汤的手顿了顿，看似随意地问。
林寒没有隐瞒，将苏悦交出材料、写下说明、以及郑国锋安排内部审查的事情简单说了。
沈雪静静地听着，盛好汤递到他手里，才轻声说：“她也不容易。突然面对这些，没崩溃，还能想着交出东西、说出知道的情况，已经很不容易了。”她看着林寒，“你处理得很好。既没因为过去就徇私，也没因为案子就冷酷到底。该坚持的坚持了，该给的机会也给了。这就够了。”
林寒握住她的手：“谢谢你，小雪。谢谢你的理解，也谢谢你的信任。”他指的是沈雪对他与苏悦过往的坦然，以及在眼下这个敏感时刻毫无保留的支持。
沈雪反握住他的手，温热的触感传递着力量：“老夫老妻了，说这些干嘛。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心里装着法，装着责任，也装着这个家。这就够了。其他的，都是过眼云烟。”她顿了顿，语气更加柔和，“其实，我反而有点佩服那个苏悦。能在那种时候，做出正确的选择，哪怕很痛苦。这说明，她骨子里还是当年那个你喜欢的、善良正直的女孩，只是被生活和她父亲的错误裹挟了。希望她以后，能走出来，好好生活。”
妻子的大度和善良，让林寒心中充满感激和敬意。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等忙完这阵，我们带朵朵出去走走，好好度个假。”林寒承诺。
“好，我等着。”沈雪笑了，笑容温暖而充满期待。
下午，内部核实小组对林寒进行了一次简短的正式问询。林寒将所知情况和盘托出，包括大学恋情、毕业后分手、再无联系，以及此次案件中了解到苏广源涉案、苏悦来访和交出材料的过程。问询全程录音录像，笔录清晰。
问询结束后，核实小组负责人、省纪委一位副处长对林寒说：“林寒同志，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没有证据表明你与苏广源父女存在任何不正当往来，也没有证据表明你因私人关系影响案件查处。相反，你在处理此事上保持了高度的纪律性和原则性。核实报告会如实反映这些情况。”
“谢谢组织。”林寒坦然道。
傍晚，周海洋汇报，苏悦的询问笔录已完成，她情绪基本稳定，已由其省城赶来的姨母接走，离开前表示会配合后续调查。
林寒想了想，对周海洋说：“以我的私人名义，给她发一条短信吧。不用提案件，就说：‘保重，往前看。’”
周海洋略微诧异，但很快点头：“好。”
几分钟后，远在返回省城车上的苏悦，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打开，是一个陌生的临州号码，只有简短的五个字：“保重，往前看。”
没有落款，但她知道是谁。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奔流，而是一种混合着痛楚、释然、以及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的复杂情感。她将手机紧紧捂在胸口，望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轻轻地点了点头，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你也是……保重。”
这条短信，是林寒对那段青春往事的最后告别，也是对那个曾经爱过的女孩，基于人性善意的一份馈赠。自此，情丝彻底斩断，前尘尽归卷宗。他是林寒，是检察官，是丈夫，是父亲，他的剑，只为法律与正义而挥，他的路，只与志同道合的战友和挚爱的家人同行。
夜色再次降临临州。指挥部里依旧灯火通明，但最激烈的风暴已经过去，接下来的，是更加繁琐却至关重要的梳理、巩固与重建。
林寒坐在案前，开始撰写关于“宝船记”文物走私洗钱线与苏广源可能关联部分的分析报告。他的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眼神专注而清明。窗外，城市的霓虹闪烁，映照着他坚毅的侧脸。
挥剑斩情，斩断的是纠缠不清的过往私谊，淬炼的是更加纯粹坚定的职业信仰与人生方向。剑已落，情已断，前路虽仍有挑战，但心无旁骛，光明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