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会面后的第二天,收网行动进入最后倒计时。指挥部里,巨大的电子屏幕上,以赵立春、钱卫东为核心的数十个涉案人员头像、住址、实时位置(部分)被清晰标注。各行动组负责人通过加密频道,最后一次确认行动细节和应急预案。空气紧绷如满弓之弦。
郑国锋坐镇指挥中心,神色冷峻。林寒的临时指挥席位被安排在他侧后方,面前是数个分屏,显示着不同方向的监控画面和通讯状态。他的左腿被小心地安置在一个垫高的软凳上,石膏在冷光灯下泛着白。
“各小组注意,行动代号‘清风’,将于今夜零时准时启动。重复,零时启动。”郑国锋的声音通过保密频道传到每一个行动队员耳中,“我们的目标是彻底铲除以金满堂为首的黑社会性质组织及其保护伞网络。所有行动必须严格依法,注意安全,确保一举成功。现在,对表!”
林寒的目光扫过屏幕,最后停留在其中一个画面上——那是苏广源位于省城高档小区的住宅外景,两个便衣侦查员正伪装成物业人员在附近巡视。对苏广源的抓捕,被安排在针对钱卫东的省城行动组序列中,时间稍晚,但也在今夜。
他拿起手边的内部通话器:“省城三组,目标苏广源处,情况如何?”
“报告林组,目标目前在家,下午其女苏悦曾到访,约一小时后离开,情绪低落。目标家中除配偶外无其他人员,周边无异动。监控已全覆盖。”
“收到。按原计划执行,注意其家人情绪,尤其是其妻有高血压病史,医护人员是否到位?”
“到位了,在楼下备用车辆内。”
“好。”林寒放下通话器,揉了揉眉心。公事公办的部署下,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感仍挥之不去。苏悦昨天离去时那绝望的眼神,此刻不合时宜地浮现在脑海。
苏悦并没有离开临州。她在酒店房间里枯坐了一整天,泪水流干了,只剩下麻木的恐惧和深入骨髓的寒冷。父亲电话关机,母亲在电话里只知道哭。她找遍了能想到的“关系”,那些父亲往日生意场上的朋友,此刻要么避而不接电话,要么含糊其辞,要么直接说“这次风浪太大,自求多福吧”。世态炎凉,莫过于此。
她再次想起了林寒,想起他昨天冰冷而决绝的话语,心像被针扎一样疼。可是,除了他,她还能找谁?还有谁能告诉她,父亲到底会面临什么?还有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
理智告诉她,林寒说得对,依法办事,求情无用。可情感上,她无法接受父亲即将银铛入狱、家庭瞬间崩塌的现实。那是养育她、宠爱她几十年的父亲啊!哪怕他做错了,难道就不能有一次改正的机会吗?法律难道真的没有丝毫温度吗?
情与法,像两条冰冷的绞索,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她窒息。
深夜十一点,距离行动开始还有一个小时。苏悦蜷缩在酒店房间的角落,手机屏幕亮了又灭,灭了又亮。最终,在一种近乎绝望的冲动驱使下,她拨通了林寒的私人号码——这个号码,是她多年前熟记于心,昨天又从某个老同学那里辗转打听来的。她不知道他是否已经换号,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接。
指挥部里,林寒看着屏幕上那个陌生的、归属地省城的号码,心头掠过一丝预感。他看了一眼正在做最后部署的郑国锋,拿起不断震动的私人手机,对郑国锋示意了一下,然后操控轮椅,缓缓移到了隔壁相对安静的备用通讯室,关上了门。
“喂。”他接通,声音平静。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只有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苏悦。”林寒叫出了她的名字。
“……林寒……”苏悦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对不起……我又打扰你了……我知道我不该打这个电话……可是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害怕……我爸爸他……他会死吗?”
最后那个问题问得如此直接而惨烈,让林寒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一紧。
“苏悦,你冷静一点。”林寒尽量让语气平稳,“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你父亲涉嫌的是行贿罪,具体量刑要看金额、情节、以及他的认罪态度和退赃情况。法律有明确规定,不会滥用刑罚。”
“那就是……一定要坐牢了,是吗?”苏悦的哭声大了起来,“多少年?五年?十年?还是更久?他身体不好……在里面怎么受得了……我妈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
这些问题,林寒无法回答,也不该由他来回答。他沉默着。
“林寒……算我求你了……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苏悦的声音带着卑微的乞求,“哪怕……哪怕让他取保候审?让他待在家里?我们一定配合调查,让他把什么都交代清楚,把钱都退回去……能不能……能不能别抓他?今晚……是不是就是今晚?”
林寒的心往下沉。她果然还是察觉到了什么,或者从别的渠道听到了风声。
“苏悦,”他的声音严肃起来,“我现在以办案人员的身份告诉你,任何案件的侦查和处理,都必须严格依照法律程序。是否采取强制措施,采取何种强制措施,是由法律和事实决定的,不是个人可以左右的。你现在的情绪和想法,我理解,但如果你试图打探案情、干扰侦查,或者做出其他不理智的行为,不仅帮不了你父亲,还可能把你自己也搭进去。”
“可我还能做什么?!”苏悦几乎是在低吼,充满了无助和愤怒,“眼睁睁看着我爸被你们抓走?看着这个家完蛋?林寒,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
“如果你真的想帮你父亲,”林寒一字一句地说,“现在就去劝他,主动向办案机关说明问题,如实供述,积极退赃,配合调查。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也是对他最有利的选择。而不是在这里,向我求一个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例外’。”
电话那头再次陷入沉默,只有沉重的呼吸声。良久,苏悦的声音微弱下来,带着一种心死般的疲惫:“我懂了……在你眼里,法律就是一切,没有任何人情可言。哪怕……哪怕那个人是我爸,哪怕求你的人是我。”
林寒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但他没有回避:“苏悦,法律是底线,是维护公平正义的基石。如果因为人情就网开一面,那对其他人公平吗?对那些被金满堂他们欺压、伤害的人来说,公平吗?我今天对你父亲网开一面,明天就可能对另一个涉案者网开一面,那这法律,这正义,还有什么意义?你曾经也是学外语,想向世界展示美好中国的人,你应该明白,一个法治、清明的社会,才是对所有人最大的保护和福祉。”
苏悦没有反驳,只是低声啜泣着。
林寒缓和了语气:“至于人情……我昨天说过,如果你无辜,你的合法权利会得到保障。你父亲的事情,是他个人的法律责任,不会无故牵连你和你母亲。生活还要继续,你要坚强起来,照顾好你母亲,也……照顾好你自己。”
这番话说得近乎冷酷,却又在冷酷的框架内,留下了一丝基于原则的关怀。
苏悦终于停止了哭泣,她似乎在电话那头用力吸了几口气,声音变得异常平静,甚至平静得有些可怕:“我知道了。谢谢你……林检察官。打扰了。”
电话被挂断,传来忙音。
林寒握着手机,在寂静的通讯室里坐了很久。苏悦最后那句“林检察官”,像一把生锈的刀子,割断了过去最后一点温情脉脉的联系。他知道,从今往后,在那个女人心里,他只是“林检察官”,一个冷酷无情的执法者,而不再是记忆中那个梧桐树下的少年。
情法两难,终究要做出抉择。而他,早已做出了选择。
零时整。
“行动!”郑国锋一声令下。
临州、省城、甚至北京、香港等地的多个地点,同时展开雷霆行动。训练有素的行动队员破门而入,在睡梦中或惊慌中,将一名名涉案人员控制。没有激烈的枪战,没有电影般的追逐,只有高效、精准、冷酷的法律执行。
指挥中心的大屏幕上,一个个头像被标红,代表“已控制”。赵立春在其省城郊区的别墅中被带走时,穿着睡衣,面色灰败,没有反抗,只是对着摄像头的方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钱卫东则是在其常住的酒店套房内被找到,他试图打电话,被制止,随后被戴上手铐时,嘴唇哆嗦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省城三组的画面传来:“报告指挥中心,目标苏广源已控制,情绪稳定,其妻有轻微晕厥,已由医护人员处置,无大碍。在其家中书房保险柜内,发现部分可疑文件及银行卡,已封存。”
林寒看着屏幕上苏广源被带出楼门的模糊身影,那个微微佝偻、头发花白的侧影,让他心中最后一丝波澜也归于平静。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就在这时,周海洋快步走到林寒身边,俯身低语:“林组,刚接到酒店那边监控小组报告,苏悦在半小时前离开了酒店,上了一辆出租车,方向似乎是往临州老城区……宝船巷方向去了。”
林寒心头一凛。她去那里干什么?那个充满她和父亲(或许还有金满堂)记忆交错的地方?在父亲被捕的这个夜晚?
“立刻通知外围监控小组,远远跟上,确保她安全,但不要惊动她。随时报告位置。”林寒迅速下令,“另外,查一下那辆出租车,确认司机身份和安全。”
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情法两难的煎熬,可能会将人推向意想不到的极端。
**(三) 宝船巷的夜色与未尽的对话**
宝船巷在深夜一片死寂,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映照着斑驳的老墙。苏悦付钱下车,出租车很快离开。她独自站在巷口,望着幽深的巷道,身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她慢慢走进去,高跟鞋敲击青石板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她走过早已关门的“宝船记”原址,走过那个如今是配电房(她并不知道下面曾挖出铁证)的角落,最后,停在一处老宅院的门前。门楣上依稀可见“苏宅”二字,但已破败不堪。这是苏家早年的老宅,后来举家搬往省城,这里便荒废了,只剩下一个看门的老仆偶尔打扫。
她似乎有钥匙,颤抖着打开生锈的锁,推门走了进去。院子里杂草丛生,月光凄清地洒下来。
监控小组远远地看着,将情况实时传回指挥部。
林寒盯着屏幕,眉头紧锁。他不知道苏悦此刻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凭吊?逃避?还是……这里有她父亲藏匿的什么东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苏悦进去后一直没有出来。就在林寒考虑是否要派人靠近查看时,画面里的苏悦忽然从老宅里走了出来,手里似乎拿着一个不大的布包。她没有离开巷子,反而朝着巷子更深处、靠近老闸口的方向走去。
那里,正是发现铁盒的配电房所在,也是运河边,夜间水深流急,非常危险。
“不好!”林寒心中警铃大作,“通知监控小组,立刻上前,阻止她靠近水边!注意方式!”
命令刚刚发出,屏幕上的苏悦已经走到了闸口附近。她站在石栏杆边,望着下面黑沉沉的运河水,一动不动。夜风吹起她的长发和衣角,那身影充满了决绝的意味。
监控小组的两名便衣迅速从暗处冲出,但为了不刺激她,在距离她十几米处停下,一名年长的女侦查员尽量用温和的声音喊道:“姑娘,那边危险!快回来!”
苏悦似乎被惊动,猛地回头,看到了来人,脸上瞬间闪过惊慌,随即又化为一种麻木的绝望。她不但没有后退,反而更靠近了栏杆边缘。
“别过来!”她声音尖厉,“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女侦查员经验丰富,停下脚步,放缓语气:“姑娘,我们是警察,你有什么困难可以跟我们说,千万别做傻事。水很深,很冷,下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才好……”苏悦喃喃着,泪水无声滑落,“爸爸没了,家没了……什么都没了……”
就在这时,林寒的声音通过女侦查员佩戴的微型扬声器传了出来,冷静而清晰,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苏悦,我是林寒。看着我这边屏幕的方向。”
苏悦身体一震,茫然地抬头,看向了远处黑暗中某个可能隐藏摄像头的位置。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林寒问。
苏悦下意识地抓紧了那个布包,沉默。
“是你父亲留在这里的东西,对吗?”林寒继续问,语气平稳,不带任何压迫感,“你想用它来做什么?丢掉?还是觉得,它或许能换点什么?”
苏悦的防线似乎被这句话触动,她哽咽道:“这是……这是我爸以前藏在这里的一些……一些他觉得重要的东西的复印件……有和那个姓金的来往的记录……他说……说万一……万一哪天出事,也许能有点用……可是……有什么用?你们不是都查到了吗?他还是被抓了……”
“有用的。”林寒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主动提交这些材料,是你父亲认罪悔罪、配合调查的表现,会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对他的处理产生积极影响。这比你在这里做傻事,有意义得多。”
苏悦怔住了,似乎在消化他的话。
“苏悦,”林寒的声音更缓和了一些,“你还年轻,路还很长。你父亲犯了错,他需要承担后果。但这不是世界的尽头,更不是你人生的终点。你母亲还在家等着你,她需要你。你曾经有理想,有才华,别让一时的绝望毁掉所有。把东西交给警察,然后,跟他们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太阳还会升起,生活还要继续。法律会给你父亲公正的审判,也会给无辜的人应有的保护。”
这番话,既坚持了法的原则,又透露出一丝基于人道主义的温情。它像一根抛向溺水者的绳索。
苏悦站在栏杆边,久久不动。夜风吹得她瑟瑟发抖。最终,她慢慢地、一步一步地,从栏杆边缘退了回来,走到那名女侦查员面前,将手中的布包递了过去,然后捂住脸,失声痛哭。
女侦查员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同伴上前,温和地将她带离了危险区域。
指挥部里,林寒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情法两难,考验的不仅是当事人的抉择,也考验着执法者在冰冷律条下,能否守住那份对生命的基本尊重和挽救的努力。
他看了一眼时间,收网行动已近尾声,大部分目标落网。窗外,东方天际已露出第一抹熹微的晨光。
新的一天,即将到来。而昨夜的惊心动魄与情法纠葛,都将随着黎明,化作案卷中冷静的文字,成为这场漫长战役中,又一个值得深思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