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不知处的藏书阁,高大肃穆,弥漫着陈旧书卷与淡淡墨香混合的气息,本是静心修习的绝佳场所。然而,此刻阁内一角的气氛,却与这份宁静格格不入。
魏无羡与蓝忘机,正因前日的冲突与违反宵禁,被罚于此抄写《雅正集》。
蓝忘机坐得笔直,如雪松寒玉,握笔的姿势标准得可以入画,落笔稳健,字迹工整如刻印,仿佛不是在受罚,而是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他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连带着他周围一方天地都仿佛凝固了。
反观魏无羡,则是另一番光景。他面前的纸张铺得有些凌乱,墨迹也深浅不一。抄了不过片刻,便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有蚂蚁在爬。他偷偷抬眼去瞄对面的蓝忘机,只见对方心无旁骛,连眼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
魏无羡眼珠一转,坏心思便冒了出来。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搭话:“蓝二公子,你这字写得真好看,教教我呗?”
蓝忘机置若罔闻,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魏无羡不死心,又换了个话题:“蓝二公子,你们云深不知处的饭菜,天天都那么清淡吗?要不改天我去后山抓两只山鸡,我们烤来吃?那才叫美味!”
蓝忘机笔下不停,眉头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魏无羡见他依旧不理,胆子更大了些。他注意到蓝忘机搁在一旁的抹额,尾端飘逸,心念一动,竟生出个作死的念头。他悄悄拿起一张刚画了只小王八的废纸,三两下折成一只歪歪扭扭的兔子,然后用笔杆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试图将这只纸兔子拨到蓝忘机的抹额上去。
就在纸兔子即将触碰到那洁净的卷云纹抹额时——
“魏婴!”
一声冷斥,如同冰雪炸裂。蓝忘机猛地抬头,那双浅琉璃色的眼眸中燃着显而易见的怒火,平日里冰冷的脸色此刻更是寒霜覆盖。他“啪”地一声将笔拍在案上,霍然起身,周身灵力激荡,连空气都发出细微的嗡鸣。避尘剑虽未出鞘,但那凌厉的剑意已锁定了魏无羡。
魏无羡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吓了一跳,手一抖,纸兔子掉在了地上。他摸了摸鼻子,有些讪讪,又觉得蓝忘机这反应过于夸张:“蓝二公子,不过开个玩笑,至于这么大火气嘛……”
“出去!”蓝忘机声音冰冷刺骨,指着藏书阁的门。
“喂,蓝湛,家规还没抄完呢……”
“立刻,出去!”蓝忘机的语气没有丝毫转圜余地,那眼神仿佛魏无羡再待一刻,避尘就会真的出鞘。
魏无羡见他确实动了真怒,也知道自己这玩笑可能触及了对方某种禁忌,只好撇撇嘴,收拾了自己乱七八糟的东西,嘴里嘟囔着“古板”、“小气”,慢腾腾地挪出了藏书阁。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蓝忘机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气得不轻。他俯身,极其小心且郑重地整理好自己的抹额,仿佛那是什么不容亵渎的圣物,然后才重新坐下,只是周身的气息比之前更加冰冷冻人。
与此同时,林昭正在客舍窗前翻阅林家传来的一些事务简报,门外响起了轻柔的叩击声。
“卿玥,是我。”蓝曦臣温润的声音传来。
林昭起身开门,只见蓝曦臣站在门外,月色洒在他身上,更添几分清雅。“曦臣哥哥,有事?”
蓝曦臣微微一笑:“叔父方才与我议完事,想起你白日里似乎对课堂上的讨论有些想法,若你方便,可愿随我一同再去见见叔父?”
林昭心念微动,知道蓝曦臣心思细腻,察觉到了她课上时的细微反应,便点头道:“好。”
两人来到蓝启仁的书房。蓝启仁正对着一卷古籍沉思,见他们进来,示意坐下。
林昭执礼后,并未绕弯子,直接问道:“先生,白日课堂之上,魏公子所言‘第四条路’,利用怨气之力……先生对此,如何看待?”她想知道这位严谨古板的长辈,除了愤怒斥责之外,更深层的看法。
蓝启仁放下书卷,叹了口气,眉头紧锁,语气沉重:“卿玥,你可知为何我等玄门正宗,历来将怨气、戾气视为洪水猛兽?”
他不待林昭回答,便继续道:“非是吾等固步自封,不思进取。而是古往今来,试图驾驭此等力量者,无论初衷为何,十之八九,最终皆心性大变,堕入魔道,为祸苍生,下场凄惨。此非正道,乃是绝路!魏婴此子,天赋异禀,心思活络,本是可造之材,然其心性跳脱,不守常规,竟生出此等妄念,实乃取祸之道!若不严加管束,及时导回正途,日后恐酿成大患!”他的话语中,除了愤怒,更带着一种痛心与深深的忧虑。
林昭静静听着,她能理解蓝启仁的担忧。这条路上遍布荆棘与陷阱,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蓝曦臣在一旁温声道:“叔父所虑极是。怨气蚀体噬心,确非虚言。然则……”他顿了顿,看向林昭,眼中闪过一丝与她相似的复杂神色,“抛开其可行性与危险性不言,魏公子能跳出固有框架,提出此等……特立独行之道,其思维之奇诡,胆魄之过人,倒也令人……惊叹。”
他用了“惊叹”一词。身为蓝氏宗主,他自幼接受的亦是正统教育,但他性格中自有其开阔与包容的一面。他并非认同魏无羡的想法,而是惊叹于那种不受束缚、敢于质疑甚至挑战传统的锐气。
林昭微微颔首,接口道:“曦臣哥哥所言,亦是卿玥所想。魏公子之言,虽似异想天开,离经叛道,但细想之下,却也并非全无因由。世间邪祟,怨气深重难以化解者不在少数,若一味镇压祓除,有时难免力有未逮,或代价过大。或许……或许在遥远的将来,当真会有天纵奇才,能寻到一种安全引导乃至转化怨气之法,为天下苍生另辟一条蹊径?”她的话语带着假设与思索,并非肯定,更像是一种基于理性的大胆推演。
蓝启仁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但并未立刻反驳。他深知林昭并非无的放矢之人,她身为少宗主,眼界与思虑远比寻常子弟深远。他沉默片刻,方沉声道:“纵有万一之可能,亦需建立在坚实的正道根基与纯净无暇的心性之上。心术不正,根基不稳,妄图操控远超自身之力,无异于痴人说梦,自取灭亡。魏婴,还差得远。”
这话便是默认了林昭和蓝曦臣话语中那“万一”的可能性,但强调了其近乎不可能实现的前提条件。
蓝曦臣轻叹一声:“是啊,此路艰险,非常人所能企及。只望魏公子经此训斥,能收敛心性,将这份聪慧用于正道之上。”他言语间,对魏无羡终究是存了一丝惋惜与期待。
林昭不再多言。她知道,今日这番对话,已是蓝启仁所能接受的、对魏无羡那“妄言”最大程度的理性讨论了。那条“第四条路”,在当下,依旧是一条被所有人视为畏途的歧路。
从蓝启仁处告辞出来,月色正好。蓝曦臣与林昭并肩而行。
“魏公子此刻,怕是还在为抄不完的家规发愁。”蓝曦臣想起弟子汇报说魏无羡被忘机赶出了藏书阁,不由失笑摇头。
林昭也莞尔:“以他的性子,怕是静心抄书比与邪祟搏斗还要难受。”她顿了顿,望向藏书阁的方向,轻声道,“只是不知,经此一事,他那份关于‘第四条路’的念头,是会被彻底掐灭,还是……更深地埋藏起来?”
夜风拂过,竹影摇曳。无人能给出答案。思想的种子一旦播下,便拥有了属于自己的、难以预测的生命力。而被赶出藏书阁的魏无羡,此刻正蹲在冷泉边,一边拨弄着泉水,一边嘀嘀咕咕地抱怨着蓝忘机的“不近人情”,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却依旧闪烁着不服输与跃跃欲试的光芒。有些念头,或许越是压制,反而越是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