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尽冬来,璇玑殿外的玉兰花早已谢尽,只剩下遒劲的枝干在凛冽的寒风中舒展,仿佛在积蓄来年绽放的力量。殿内却暖意融融,地龙烧得极旺,空气中弥漫着安神静气的淡淡药香与清雅的果香。
凤悠的产期就在这几日了。她的肚子高高隆起,行动愈发不便,原本清瘦的脸颊也丰润了些,更添了几分母性的柔光与慵懒。只是那眉宇间偶尔闪过的凝重,泄露了她内心深处的不安。这一次的孕期,比怀昀奕时要辛苦许多,胎动异常活跃,有时甚至让她夜不能寐。太医署上下严阵以待,卿尘烟更是将大部分政务都移到了璇玑殿偏殿处理,几乎寸步不离。
……
十一月的夜,寒意刺骨。天空是浓稠的墨蓝色,不见星月,只有呼啸的北风刮过宫墙檐角,发出呜呜的声响。
子时刚过,凤悠便在睡梦中蹙紧了眉头,腹中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坠痛。她轻轻呻吟出声,惊醒了本就浅眠的卿尘烟。
“悠悠?”卿尘烟瞬间清醒,握住她的手,触手一片冰凉湿腻的冷汗。他心头一紧,立刻扬声唤人,“来人!传太医!传稳婆!”
整个璇玑殿瞬间灯火通明,如同白昼。宫人们训练有素地忙碌起来,热水、巾帕、参汤迅速备齐。卿尘烟被请到了外间,他紧抿着唇,玄色的帝袍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沉,负在身后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内殿里传来凤悠压抑的、断断续续的痛吟声,每一声都像重锤敲击在他的心上。
时间仿佛被拉得无比漫长。外间的更漏滴答作响,与内殿的动静交织在一起,折磨着人的神经。卿尘烟伫立在窗前,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背影挺拔如松,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孤寂与焦灼。他想起五年前昀奕出生时,虽也紧张,却远不如此刻这般……心悸。仿佛有什么超乎他掌控的事情即将发生。
内殿里,凤悠的意识在剧痛中有些模糊。汗水浸透了她的中衣,粘腻地贴在皮肤上。稳婆和医女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水雾,听不真切。就在某一刻,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血脉深处的灼热感猛地从小腹窜起,迅速流遍四肢百骸!那并非纯粹的痛苦,而是一种……苏醒的力量。
她原本清亮的眼眸深处,隐约掠过一丝极淡的、如同火焰般的金红色流光。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锦褥,指尖似乎都染上了一层不正常的温度。
“娘娘!用力!看到头了!”稳婆惊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殿外,卿尘烟猛地回身,紧盯着那扇隔绝了他的门。他敏锐地感知到,就在刚才那一瞬,殿内似乎弥漫开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精纯的……妖力波动?与他平日感知到的任何妖族都不同,更纯粹,更古老,带着一丝焚尽万物的炽烈,却又奇异地与凤悠本身清雅灵秀的气息交融在一起。
他的心沉了下去。关于凤悠的半妖身份,是他们之间最深、也最隐秘的共识。她体内属于妖族的那部分血脉,一直被她以强大的灵力和意志力封印、压制着,平日里几乎与常人无异。唯有情动或力量失控时,才会有一丝泄露。而此刻,在分娩这最脆弱、最无法掌控自身的关头,那被封印的血脉,竟有了松动的迹象!
是为了保护腹中的孩子?还是这孩子本身……
不容他细想,内殿骤然响起一声嘹亮、甚至带着几分穿透力的婴儿啼哭!那哭声不像寻常婴孩那般细弱,反而清越激昂,如同雏凤初鸣,瞬间划破了深宫的寂静。
几乎是同时,天际的浓云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散了些许,一缕极淡的月光挣扎着投射下来,恰好落在璇玑殿的琉璃瓦上,映出一片清辉。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是一位小公主!母女平安!”稳婆抱着襁褓,喜气洋洋地出来报喜。
卿尘烟一个箭步上前,甚至来不及看那孩子一眼,径直就要往内殿冲:“皇后如何?”
“陛下放心,娘娘只是力竭,歇息便好。”医女连忙回道。
卿尘烟这才松了口气,悬了一夜的心终于落回实处。他停下脚步,目光这才落到稳婆怀中那个小小的襁褓上。
那是一个……很特别的孩子。不同于昀奕出生时红彤彤、皱巴巴的模样,这个小女婴皮肤异常白皙,甚至透着一丝玉质的莹润。稀疏的胎发是罕见的深紫色,在灯下泛着幽微的光泽。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眼眸,此刻正睁得大大的,不似寻常新生儿那般混沌,瞳孔的颜色竟是剔透的赤色,边缘隐隐环绕着一圈极细的金红,如同被火焰镶边。她停止了哭泣,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眼神里没有畏惧,反而带着一种……天生的桀骜与审视。
卿尘烟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这孩子,果然不同寻常。她继承了她母亲隐藏至深的妖族血脉,而且看起来,这份血脉在她身上,展现得更为鲜明、强大。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用指尖极轻地碰了碰女儿柔嫩的脸颊。那孩子竟歪了歪头,用小脸蹭了蹭他的手指,然后……
卿尘烟他心底那点因血脉而起的复杂情绪,瞬间被这个笑容冲散了大半,只剩下满满的、几乎要溢出的新奇与柔软。这是他的女儿,他和悠悠的女儿。无论她是什么,都是他倾尽所有也要守护的珍宝。
他接过襁褓,动作是前所未有的僵硬与谨慎,仿佛捧着世间最易碎的琉璃。他抱着女儿,快步走入内殿。
凤悠疲惫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汗湿的发丝贴在额角,但眼神却是清亮而温柔的。看到卿尘烟抱着孩子进来,她虚弱地笑了笑。
“悠悠,看,我们的女儿。”卿尘烟将襁褓轻轻放在她枕边。
凤悠侧过头,看着女儿那与众不同的发色和瞳仁,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是更深的心疼与怜爱。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小脸,感受着那肌肤下隐隐流动的、与自己同源却又更灼热的力量。
“她……像你。”卿尘烟低声道,声音里带着难以言喻的情绪。他指的,是那潜藏的血脉。
凤悠轻轻摇头,笑容带着一丝疲惫的释然:“不,她比我……更完整。”她体内的妖族血脉是隐性的、需要压制的,而女儿,似乎天生就完美融合了人与妖的特质,这份力量于她而言,并非负担,而是与生俱来的天赋,或者说……宿命。
“她很好。”卿尘烟握住她的手,语气坚定,“无论像谁,都是我们的女儿。”
……
这时,得到消息被乳母匆匆抱来的卿昀奕也醒了,穿着小小的寝衣,揉着惺忪的睡眼跑了进来:“父皇,娘亲!妹妹出生了吗?”
当他看到枕边那个小小的、睁着奇特琥珀色眼睛的婴儿时,五岁的小童儿瞬间瞪大了眼睛,满是惊奇。他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学着母亲的样子,伸出小手指,轻轻碰了碰妹妹的小手。
那女婴竟然反手抓住了他的手指,抓得紧紧的,力气还不小。
卿昀奕惊喜地抬头:“娘亲!父皇!她喜欢我!”
他看着妹妹那双清澈又带着点野性的眼睛,忽然福至心灵,奶声奶气却异常清晰地说道:“妹妹……妹妹叫‘筱’好不好?凤筱!就像……就像小小的竹子,以后会长得很高很直,比所有的树都厉害!”他记得太傅讲过,竹之初生,曰“筱”,虽幼小,却已有凌云之志,坚韧不拔。
“凤筱……”凤悠轻声念着这个名字,看着女儿那不服输般的小眼神,只觉得再贴切不过。她望向卿尘烟。
卿尘烟看着儿子亮晶晶的、充满期待的眼睛,又看了看怀中眼神“嚣张”的女儿,唇角终于勾起一抹真切的、带着暖意的笑容:“好。依奕儿所言,朕之皇女,赐名——凤筱。”
没有循惯例冠以“卿”姓,而是随了母姓“凤”。这并非一时兴起,而是卿尘烟深思熟虑后的决定。这个女儿注定不凡,她的血脉,她的命途,或许“凤”这个姓氏,更能承载她的独特,也能在一定程度上,为她隔绝一些不必要的皇室纷争。这是他作为父亲,能给予她的第一重保护。
“凤筱……筱筱……”小昀奕欢喜地重复着,看着妹妹,眼里满是做哥哥的骄傲与责任感。
凤悠看着身边的丈夫,儿子,以及新出生的女儿,心中被巨大的幸福与酸涩填满。她知道,从凤筱出生的这一刻起,他们的生活将步入一个全新的、未知的轨道。这个继承了她隐藏血脉的女儿,这个生在寒冬凌晨、眸带火焰的女儿,注定不会平凡。
……
而此刻,刚刚降临人世的风筱,似乎对周遭的一切浑不在意,只是抓着哥哥的手指,睁着那双璀璨奇异的赤瞳,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即将因她而风起云涌的世界。她的唇角,似乎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睥睨万物的弧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