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弹指,五年倏忽而过。
璇玑殿外的玉兰树愈发亭亭如盖,浓荫蔽日。殿内,曾经那个被小心翼翼包裹在明黄襁褓里、皱巴巴的小婴儿,已然长成了一个玉雪可爱、眉眼初具风华的小小童儿。
卿昀奕,继承了其父深邃的眼眸轮廓与母亲精致的五官,墨黑的软发被凤悠仔细地梳着,穿着一身量身定做的玄色小龙纹常服,虽年仅五岁,行止间却已隐隐透出一股不同于寻常孩童的沉静与贵气。他此刻正端坐在卿尘烟平日批阅奏折的紫檀木大案旁,一张特制的小书案后,小手握着一支小巧的玉管狼毫,有模有样地临摹着最简单的符文笔画。神态专注,小脸紧绷,仿佛在进行一项无比庄严的事业。
凤悠坐在不远处的软榻上,手中虽捧着一卷书,目光却温柔地落在儿子身上。五年时光,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反而因着为人母的沉淀,那份清雅中更添了几分温婉雍容。只是细看之下,会发现她眉宇间偶尔掠过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以及身形……似乎比孕育昀奕之前,更早地显露出些许不同寻常的圆润。
……
“娘亲,”小昀奕放下笔,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看向凤悠,小脸上带着求表扬的期待,“您看奕儿写的这个‘安’字,可还端正?”
凤悠放下书卷,含笑走近,俯身仔细看了看那虽笔力稚嫩、结构却已初具雏形的字迹,柔声赞道:“奕儿写得极好,笔锋已有几分你父皇的风骨了。”她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儿子的发顶。
小昀奕得了夸奖,抿着小嘴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小小的梨涡,像极了凤悠年少时的模样。他依恋地蹭了蹭母亲的手,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向凤悠的腰腹,伸出小手指了指:“母后,您这里……是不是又藏了小点心?好像比昨天又圆了一点。”
孩童天真无邪的话语,让凤悠脸颊蓦地飞起两抹红云,她下意识地用手护住小腹,眼神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被更深的温柔覆盖。她蹲下身,与儿子平视,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神秘的意味:“奕儿真聪明。不过,这次母后藏的,是一个比点心更珍贵的宝贝,一个……将来会陪奕儿一起玩耍、一起长大的小伴当。”
小昀奕眨了眨眼睛,似懂非懂,但“小伴当”三个字显然吸引了他。他用力点头,也学着凤悠的样子压低声音:“奕儿知道了!奕儿会帮母后一起保护好这个宝贝,不告诉别人!”
看着儿子一本正经的小模样,凤悠心头软成一汪春水,将他轻轻拥入怀中。是啊,又是一个宝贝。这个意外而来的孩子,在她察觉到其存在时,带来的惊愕远大于初怀昀奕之时。并非不喜悦,而是……更加复杂。昀奕的降生,是在他们感情最为浓烈、对未来充满无限憧憬之时,如同春日里自然而然结出的花苞。而这一次,却是在他们已然经历了五年夫妻生活,更深知这宫闱平静水面下暗藏了多少漩涡之后。
她抚摸着微隆的小腹,感受着里面那悄然生长的生命力,心中涌起一股比怀昀奕时更强烈的保护欲,也掺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忧虑。这一次,她的孕象似乎来得更早,也更明显些。
……
殿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小昀奕立刻从凤悠怀中抬起头,眼睛一亮:“父皇下朝了!”
话音未落,卿尘烟玄色的帝袍身影已出现在殿门口。五年岁月,在他身上沉淀下更深的威严与沉稳,眉宇间的帝王之气愈发迫人。然而,当他目光触及殿内的妻儿时,那冰封般的寒意瞬间消融,化为一片深潭般的温和。
“父皇!”小昀奕像只欢快的小鸟,扑了过去。
卿尘烟弯腰,轻松地将儿子抱起,掂了掂,唇角微勾:“今日的功课可完成了?”
“回父皇,已完成!”小昀奕搂着他的脖子,奶声奶气却条理清晰地汇报,“临摹了二十个基础符文,还听太傅讲了一段《九州风物志》。”
“那这书里讲的什么呢?”
小昀奕眼睛亮晶晶的,兴奋道:“讲了南海有一座浮岛,岛上有会说话的灵鱼,它们能预知未来呢!”卿尘烟笑着点头,赞许道:“学得不错。”
“嗯。”卿尘烟满意地颔首,目光却越过儿子的肩头,落在了缓缓站起身的凤悠身上。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那一丝未能完全掩饰的疲惫,以及……她起身时,那下意识护住腰腹的动作,和宫装裙摆下,比昨日似乎更清晰一点的轮廓。
他抱着儿子的手臂几不可察地紧了紧,深邃的眸中掠过一丝极复杂的光芒——有关切,有了然,有喜悦,也有一丝与他看向昀奕时截然不同的、更深沉的凝重。
他将昀奕放下,拍了拍他的小肩膀:“去找乳母用些点心,朕与你娘亲有话要说。”
小昀奕乖巧地应了,由宫人领着退了出去。
……
殿内只剩下帝后二人。
卿尘烟走到凤悠面前,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微凉的手指。他的目光落在她依旧平坦、却已能窥见端倪的小腹上,良久,才低声道:“何时的事了?”
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
凤悠知道他迟早会看出来,只是没想到他如此敏锐。她垂下眼帘,长睫轻颤,低声道:“嗯……应该也有两月有余了吧。”这一次,她没有再试图隐瞒。
卿尘烟沉默了片刻。他抬起另一只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极轻、极轻地抚上她的小腹,仿佛怕惊扰了里面的生灵。那动作,比当初确认怀有昀奕时,更加小心翼翼,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
“……辛苦你了,悠悠。”他最终只是叹息般地说出这句话,将她轻轻拥入怀中。不同于往日的紧密,这个拥抱带着一种刻意的、留有余地的温柔,仿佛在为她腹中的新生命预留空间。
凤悠靠在他胸前,感受着他沉稳的心跳和那份无声的包容与支持,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下,随之涌起的,是巨大的安心与酸楚交织的情绪。她闭上眼睛,汲取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
“阿尘……”她声音闷闷的,“这一次……我、我有些怕。”
怕这深宫莫测,怕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目光,怕他们无法护得这个孩子周全。昀奕的降生,虽也经历担忧,但那时他们正值情浓,对未来充满盲目的信心。而如今,在这权力中心浸淫越久,看得越清,便越知其中险恶。
“怕什么?”卿尘烟的手臂收紧了些,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有朕在。”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沉凝,“这是朕与你的骨血,是奕儿的至亲。无论是谁,无论何事,都休想伤你们分毫。”
他的话语如同最坚实的壁垒,瞬间驱散了凤悠心头的阴霾。她知道,他不是在空口许诺。这五年来,他为她和昀奕撑起了一片相对安宁的天空,将那些明枪暗箭都挡在了璇玑殿外。
“嗯。”她在他怀中轻轻点头,伸出手,回抱住他精壮的腰身。
两人相拥无言,却胜过千言万语。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相拥的帝后身上,为他们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小小的昀奕在殿外嬉戏的笑声隐约传来,混合着殿内这份静谧的温馨,构成了一幅看似完美无缺的幸福画卷。
然而,无论是卿尘烟还是凤悠,心中都清楚,这份幸福的背后,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去守护。上一次孕育昀奕,他们尚且可以沉浸在初为父母的喜悦中,暂时忽略外界的风雨。而这一次,他们必须更加警惕,更加谨慎。
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注定将在更复杂的局势、更微妙的目光中降临。
……
卿尘烟低头,看着凤悠依偎在他怀中的恬静侧脸,目光最终落在她微隆的小腹上,深邃的眼底,是翻涌的、几乎要溢出的柔情,以及在那柔情之下,如同磐石般不可动摇的决意。
无论是五年、十年,还是更久,无论还会有多少个孩子降临,他倾尽所有,也要护得他们母子周全。
这帝台深处,又将迎来一颗蒙尘的明珠。而这一次,他绝不会让任何阴霾,沾染其半分光华。
只是此刻的他们尚且不知,这颗正在悄然孕育的明珠,未来将会以怎样一种惊世骇俗的方式,照亮这九重天阙,亦搅动那万丈红尘。
她的名字,将会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