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那两个字——“凤儿”——裹挟着沉甸甸的帝王威压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如同冰封的巨石砸入凝固的寒潭。卿尘烟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彻底吞噬了角落里蜷缩的身影,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
就在那压抑即将攀升至顶点,那带着墨玉扳指的指尖悬停在红黑发顶寸许,即将落下或收回的刹那——
蜷缩在冰冷地面、如同被遗弃人偶的凤筱,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退缩,不是颤抖,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源自骨髓的僵硬与排斥。仿佛沉睡的凶兽被侵扰了最后的巢穴,无形的尖刺瞬间竖起,将那片狭小的阴影之地化作生人勿近的绝域。
卿尘烟悬停的手指,猛地顿住!
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骤然冻结,旋即炸开无数细密的、如同万年冰层被巨力击碎的骇人裂痕!那不是简单的愤怒,而是被最深层忤逆所激起的、纯粹的、冰冷的暴戾!掌控诸天的帝王,竟被自己的血脉如此抗拒?
他缓缓收回了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墨玉扳指内幽暗的火焰仿佛也凝固了一瞬。
他直起身,玄色大氅无风自动,猎猎作响,其上盘踞的螭龙金绣凶光暴涨。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昏暗,死死钉在凤筱被凌乱发丝遮掩的侧脸上,声音低沉,如同闷雷滚过冰封的荒原,压抑着足以碾碎星辰的风暴:
“凤儿。”
“抬起头来。”
“看着朕。”
命令。不容置疑,不容违逆。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这片死寂的空间里。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
……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个沙哑、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如同从地底最深处艰难挤出,穿透了浓稠的血腥与药味,清晰地响起:
“老爹。”
声音很轻,像枯叶摩擦,却让卿尘烟周身狂暴的威压为之一滞!那双冰封的寒眸深处,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这个称呼,是这片冰冷权欲泥潭中,唯一带着一丝温度、也唯一被他默许的僭越。
然而,那声音接下来的话,却将这丝细微的波动瞬间冻结成更深的寒冰:
“不用管我的。”
轻飘飘的四个字。
没有哀求,没有抗拒,甚至没有情绪。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彻底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她在这里,她伤着,她不需要任何关注,包括来自这位至高无上、生杀予夺的“老爹”。
卿尘烟的瞳孔骤然收缩!那压抑的风暴在眼底疯狂翻涌,几乎要冲破冰封的堤坝。他高大的身影微微前倾,无形的压力如同山岳般轰然压下,声音里淬上了冰冷的铁屑与一丝难以置信的厉色:
“受了这么重的伤,”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凤筱身上被血污反复浸透硬结的绷带,扫过她裸露皮肤上狰狞的青黑毒痕,最后落回她依旧低垂的、被发丝遮蔽的头顶,“怎么也不通知一下?”
质问。带着帝王的威仪,更带着一种被忽视、被排斥的……隐隐怒意。他是诸界神王,是她的父亲!她身负如此重伤,濒临死境,竟将他彻底排除在外?!
……
短暂的沉默。
蜷缩的身影在巨大的阴影笼罩下,似乎又往里缩了缩,仿佛想将自己彻底嵌入冰冷的墙壁。那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微弱,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
“没这个必要。”
“轰——!”
卿尘烟周身凝滞的威压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轰然爆发!玄色大氅狂舞,其上盘踞的螭龙金绣仿佛活了过来,发出无声的咆哮!恐怖的帝王煞气如同实质的海啸,瞬间席卷整个偏殿!破碎的药碗被无形的力量碾成齑粉,散落的绷带碎屑狂舞,连远处卿九渊病榻边的魔铁支架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整个空间都在他滔天的怒意下颤抖!
“没这个必要?!”卿尘烟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九天惊雷炸响,带着毁天灭地的狂怒与一种被彻底触犯的冰冷杀意,“凤筱!你再说一遍?!”
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此刻燃烧着足以焚尽万物的怒火,死死锁住角落里的身影。他从未如此震怒!她的伤!她的濒死!她的自我放逐!她竟敢说……没这个必要通知他?!
就在这帝王的狂怒即将彻底吞噬一切,连空间都发出崩裂哀鸣的刹那——
“咳!咳咳咳……”
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突兀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东侧角落的病榻上传来。
是卿九渊!
那咳嗽声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强行冲破窒息的痛苦挣扎。它像一根尖锐的针,刺破了卿尘烟狂暴的怒意漩涡。
卿尘烟滔天的威压猛地一滞!那燃烧着毁灭火焰的寒眸,如同被强行牵引的磁石,瞬间从角落的凤筱身上移开,带着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暴怒和一丝更深的、难以言喻的复杂,倏然射向病榻!
只见卿九渊不知何时竟已睁开了眼睛!
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蕴含着无尽魔威的眼眸,此刻黯淡无光,布满了猩红的血丝,如同蒙尘的琉璃。他灰败的脸上因剧烈的咳嗽而泛起病态的潮红,额头上青筋暴凸,冷汗如同小溪般涔涔而下。他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身上狰狞的伤口,那覆盖着黑色药膏的肩胛处,紫黑色的毒痕剧烈搏动,更多的污血混合着脓液从绷带边缘渗出,染脏了身下的兽皮。
他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整个肺腑都咳出来,连呼吸都变成了破风箱般艰难的抽吸。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剧烈的痛苦中艰难地转动着,带着一种濒死的茫然和挣扎,先是模糊地聚焦在头顶扭曲晃动的惨绿魔晶灯上,然后,极其缓慢地、无比艰难地…移向了那如同魔神般矗立在殿中、散发着滔天怒意的玄色身影。
当看清卿尘烟那张冰冷暴怒的侧脸时,卿九渊布满血丝的瞳孔猛地一缩!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刻入骨髓的敬畏与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想挣扎起身行礼,想开口唤一声“父皇”,但剧痛和窒息瞬间将他淹没,只从剧烈起伏的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嘶哑、不成调的音节:“父……父、皇。”
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了凝固的空气上。
卿尘烟眼底翻腾的怒意风暴,在卿九渊这声破碎的呼唤和那濒死挣扎的惨状冲击下,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竟硬生生地凝滞、收敛了大半!他周身狂暴的威压如同退潮般迅速回卷,但那冰冷的目光依旧沉凝如铁,在病榻上濒死的“儿子”和角落里死寂的“女儿”之间,如同最锋利的铡刀,来回扫视!
一个重伤濒死,挣扎求生,眼中带着对他本能的敬畏与恐惧。
一个重伤濒死,自我放逐,眼中只有一片拒人千里的死寂冰原。
强烈的对比,如同最辛辣的讽刺,狠狠刺在这位掌控一切的神王心头!他紧抿的薄唇几乎绷成了一条直线,下颌线条冷硬如刀削斧凿。那枚墨玉扳指在他指间被无意识地摩挲着,内里的幽暗火焰疯狂跳动。
……
就在这时——
“哟,好热闹啊。”
一个清朗中带着三分慵懒、七分戏谑的声音,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突兀地在死寂的殿门口响起。
沉重的石门早已化为齑粉,门口的光线被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挡住。
洛停云斜倚在门框断裂的魔岩边缘,一袭云纹墨衫纤尘不染,与他身后弥漫的血腥狼藉形成刺目对比。他手中那把寸步不离的墨玉骨扇并未展开,修长的手指闲适地把玩着扇骨顶端那点温润的白玉,唇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双总是含情带笑的桃花眼,此刻却锐利如鹰隼,带着洞悉一切的玩味,漫不经心地扫过殿内这凝固而惨烈的一幕——
帝王卿尘烟如山岳般矗立,周身残留着尚未散尽的暴怒煞气,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铡刀在濒死的卿九渊和角落死寂的凤筱之间切割。
卿九渊在病榻上咳得撕心裂肺,污血染透绷带,眼中是濒死的痛苦和对帝王的敬畏恐惧。
而西侧角落的阴影里,凤筱依旧蜷缩着,红黑长发遮面,周身散发着比死亡更令人心悸的沉寂与拒绝,仿佛殿内发生的一切,帝王的暴怒,兄长的濒死,都与她无关。
洛停云的目光在凤筱那被血污和死寂包裹的身影上停留了一瞬,桃花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锐芒,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他脸上那玩味的笑容加深了几分,仿佛只是看到了一场有趣的闹剧。
他施施然迈步,踏过满地的碎石齑粉和药渍污血,墨色的袍角拂过狼藉,却片尘不染,如同闲庭信步。他径直走向那风暴的中心——卿尘烟。
“陛下,”洛停云在卿尘烟身侧不远处停下,姿态恭敬中带着一丝惯有的、恰到好处的随意,他微微躬身,目光却坦然地迎上卿尘烟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复杂情绪的寒眸,声音清朗,“雨霏关大捷,恭喜陛下凯旋。只是……”他话锋一转,扇骨轻轻敲击着掌心,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一片狼藉的偏殿和两个重伤垂死的身影,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看这情形,家里似乎比前线更不太平?”
他并未直接询问伤势,也未曾表露对任何一方的关切,只是用最轻松的语气,点破了这殿内令人窒息的僵局。那“家里”二字,更是带着一丝微妙的亲昵与试探。
卿尘烟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钉在洛停云那张带着玩味笑意的脸上。殿内狂暴的煞气虽已收敛,但那份源自帝王尊严被触犯的冰冷怒意,以及眼前这惨烈对比带来的复杂心绪,依旧如同寒流般盘踞不散。
他没有回应洛停云的话,只是那紧抿的薄唇,又绷紧了几分。
……
殿内,死寂再次降临。
只剩下卿九渊压抑而痛苦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在浓重的血腥味中回荡。
角落里,凤筱蜷缩的身影依旧纹丝不动,仿佛已化作了阴影的一部分。
洛停云唇角含笑,把玩着墨玉骨扇,桃花眼在三人之间流转,如同在欣赏一幅名为“帝王之家”的荒诞画卷。
而卿尘烟,这位刚刚踏平雨霏关、魔威盖世的暴君,此刻矗立在这片狼藉与死寂之中,玄色的身影如同孤绝的礁石,承受着来自两个濒死血脉截然不同的冲击——一个挣扎着向他投射敬畏与求生,一个则用彻底的沉寂与拒绝将他推至千里之外。
那枚墨玉扳指在他指间,被无意识地、死死地攥紧。内里幽暗的火焰疯狂跳跃,映着他眼底那片翻涌着暴怒、冰冷、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名为“无能为力”的寒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