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行宫深处,死寂如墓。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苦涩药味沉淀在冰冷的空气里,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裹着碎玻璃的冰渣。惨绿色的魔晶灯嵌在嶙峋的廊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光影,将廊柱上那些狰狞的魔像浮雕映得如同随时会扑噬而下的活物。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这片凝固的死亡气息。
每一步落下,都似重锤擂在冰冷坚硬的魔岩石板上,发出沉闷而极具压迫感的回响,在这幽邃空寂的回廊里无限放大。无形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潮水,随着脚步声的靠近汹涌而至,空气瞬间变得粘稠沉重,连那些摇曳的惨绿灯火都仿佛被冻结,光线凝滞,不敢妄动。
一道身影,裹挟着雨霏关战场尚未散尽的铁血硝烟与凛冽煞气,出现在回廊的尽头。
……
来人一身玄底金线滚边的帝王常服,并非繁复的朝服,却比任何华贵的衮冕更具压迫感。玄色深邃如永夜,金线绣着的五爪盘龙并非温驯祥瑞,而是张牙舞爪,龙睛怒睁,鳞爪贲张,透着一股择人而噬的凶戾霸绝,仿佛随时会破衣而出,搅动风云。腰间束着一条暗金色的螭龙玉带,更显肩宽腰窄,身形挺拔如撑天之柱。外罩一件玄色大氅,领口以深紫色的不知名魔禽绒毛滚边,雍容华贵中透着深入骨髓的冰冷。
他的面容,是造物主偏执的杰作,也是权力淬炼的锋刃。
肤色是久居高位、不见天光的冷白,如同昆仑绝顶万年不化的寒玉,细腻却毫无暖意。五官的轮廓深刻而完美,鼻梁高挺如削,唇线薄而凌厉,抿成一道不容置疑的弧线。最令人心悸的是那通身的气场——并非刻意释放的威压,而是久掌生杀、视众生为蝼蚁的漠然与一种深藏在骨子里的、近乎妖异的暴戾混合而成的产物。他只是站在那里,目光随意扫过,便让这幽暗的回廊瞬间沦为匍匐在他脚下的囚笼。仿佛他并非踏入此地,而是这片空间,乃至整个魔界,都因他的降临而重新找到了唯一的主宰。
正是神王,卿尘烟。
他身后,并未跟随成群的扈从仪仗,只有两名身着漆黑魔鳞甲、气息沉凝如渊的影卫,如同最忠诚的影子,无声地融在他身后的黑暗里,只余下两双毫无感情、如同淬了寒冰的眼眸在暗处闪烁。
他脚步未停,径直走向那间散发着浓重血腥与药味的偏殿。玄色大氅的下摆拂过冰冷的地面,不染纤尘,却带起一股令人窒息的寒流。
守在殿门外的谷雨,早在脚步声响起时便已浑身僵硬,如同被无形的冰线吊住。此刻见神王径直而来,那股足以冻结灵魂的威压让她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她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魔岩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
“奴婢谷雨,叩见陛下!恭迎陛下回宫!”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在死寂的回廊里显得格外微弱。
卿尘烟的脚步在谷雨身前停下。他甚至没有低头看这个匍匐在地的侍女,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无尽雷霆风暴的眼眸,穿透了厚重的石门,似乎已洞悉了门内的一切。冰冷的声音如同万载寒冰相击,不带一丝情绪,直接砸下:
“朕的女儿,怎么样?”
谷雨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伏在地上的手指死死抠进冰冷的石缝。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失语,但想到殿内那个将自己彻底封闭的身影,想到陛下那深不可测的脾性……她不敢隐瞒,也不能隐瞒。
“回、回陛下”谷雨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姑娘她受了重伤,伤势极重。”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干涩发痛,“同时,四殿下……也、也重伤未醒。”
“重伤?”卿尘烟的声音依旧冰冷,但谷雨敏锐地捕捉到那平静无波的语调下,似乎有某种极其细微的东西,如同冰面下的暗流,微微凝滞了一瞬。
紧接着,那冰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金铁交鸣般的锐利和一丝几乎压抑不住的、山雨欲来的暴怒:
“凤儿?昀奕?!”
“昀奕”二字,如同惊雷炸响!卿九渊的字!这位冷酷的帝王极少在人前如此称呼他儿子,更遑论此刻这称呼里裹挟的惊怒与难以置信的关切?
谷雨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瞬间窜上头顶,几乎要将她冻僵。她不敢抬头,只能死死抵着冰冷的地面,用尽全身力气才能维持跪姿不瘫软下去。
卿尘烟没有再问。他周身那股沉寂的威压骤然变得狂暴而危险,如同沉睡的凶兽被彻底激怒!玄色大氅无风自动,猎猎作响,上面绣着的盘金螭龙仿佛活了过来,散发出择人而噬的凶光!他猛地一拂袖!
……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
那扇由沉重魔岩打造、布设了数层禁制的厚重石门,竟如同朽木般轰然向内爆开!碎石齑粉混合着门内更加浓烈刺鼻的血腥药味,如同决堤的洪流般喷涌而出!
卿尘烟的身影,已然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一股冰冷刺骨的煞气旋风和门外两个如同石雕般的影卫。
殿内,是比门外更加深沉的黑暗和令人作呕的气息。
卿尘烟高大的身影如同魔神般矗立在门内,玄色衣袍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唯有那双冰冷锐利的眼眸,如同穿透永夜的两点寒星,瞬间扫过整个偏殿。
殿内一片狼藉。破碎的药碗、倾倒的案几、散落的染血绷带,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腐臭的药味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死寂。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瞬间锁定了殿内两个角落。
东侧角落,一张由粗糙魔铁与兽皮拼凑的简易床榻上。卿九渊躺在那里,身上盖着薄被,修罗面具被取下放在一旁,露出那张年轻却布满痛苦与死气的脸。他脸色灰败如金纸,嘴唇干裂泛着青紫,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右臂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露在被外的肩胛和脖颈处,狰狞的伤口虽然经过了处理,敷着厚厚的黑色药膏,但边缘依旧泛着不祥的紫黑色,散发着浓烈的魔毒恶臭。他整个人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生机的破布娃娃,静静地躺在那里,唯有紧蹙的眉头和偶尔因剧痛而引发的细微抽搐,证明他还活着。脆弱得不堪一击,与平日那个杀伐果断、魔威滔天的四殿下判若两人。
而西侧角落,远离床榻,紧靠着冰冷墙壁的阴影里。
一道纤细的身影,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是凤筱。
她甚至没有躺在床榻上。身上那件绀青色的星纱神装早已看不出本色,被层层叠叠、被黑红色血污反复浸透硬结的绷带紧紧包裹着,如同一个刚从血池里捞出来、又被随意丢弃的破败人偶。红黑色的长发凌乱地披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苍白尖削、毫无血色的下颌。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双臂环抱着屈起的膝盖,将整个身体蜷缩到最小,仿佛要将自己彻底藏匿于这片黑暗之中。她赤着脚,脚踝纤细得惊人,皮肤上布满青黑色的毒痕,踩在同样冰冷的地面上。
没有声音。没有动作。甚至连呼吸都微弱得仿佛不存在。
她就那样蜷缩着,像一块被世界遗忘的、冰冷的石头。周身散发着一种比卿九渊的濒死更令人心悸的气息——那是彻底的、拒绝一切的、心死般的沉寂。
卿尘烟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在殿内扫过。
他看到了卿九渊那触目惊心的伤势和脆弱濒死的状态。那扭曲的手臂,那泛着毒色的伤口,那微弱到随时可能熄灭的呼吸…这一切都清晰地映在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之中。
然而,他的脚步,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甚至没有在那张病榻前停留哪怕一瞬。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牢牢地钉在西侧角落那个蜷缩着的、无声无息的身影上。那身影散发出的死寂与自我放逐的气息,比卿九渊身上任何一道伤口都更刺眼,更触怒这位掌控一切的帝王!
玄色大氅在死寂的空气中划过一个冷硬的弧度。
……
卿尘烟无视了东侧病榻上那个气息奄奄的儿子,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径直朝着西侧角落那片更深的黑暗走去。靴底踏过冰冷的地面,踏过散落的药碗碎片,发出清晰而冰冷的“咔哒”声,在这死寂的偏殿内如同丧钟敲响。
他停在了凤筱身前。
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如同厚重的棺盖,彻底将蜷缩在地的纤细身影笼罩。
他没有立刻蹲下,也没有开口。
只是居高临下地、如同审视一件失而复得却已残破不堪的器物般,冰冷地凝视着那蜷缩在阴影里的人影。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那凌乱的红黑发丝和染血的绷带,直抵那死寂的灵魂深处。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坨,沉重得令人窒息。连远处卿九渊那微弱痛苦的呼吸声,都似乎被这可怕的寂静彻底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
卿尘烟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了腰。玄色大氅的绒毛拂过冰冷的地面。
他伸出了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肤色是和他面容一样的冷白,带着常年握持权柄的沉稳与掌控一切的力度。食指上戴着一枚墨玉扳指,色泽沉凝,内里仿佛有幽暗的火焰在流动。
这只手,曾执掌乾坤,生杀予夺,翻覆风云。
此刻,它悬停在凤筱凌乱的红黑发顶上方寸许之处。
指尖微蜷,似乎想拂开那遮挡面容的发丝,又似乎在犹豫着是否要落下这象征安抚抑或掌控的一触。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就在那带着墨玉扳指的指尖即将触及发丝的刹那——
蜷缩在地上的身影,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不是退缩,也不是迎合。
那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源自本能的…僵硬和排斥。仿佛沉睡的凶兽被惊扰了最后的领地,竖起了无形的尖刺。
卿尘烟悬停的手指,猛地顿住!
他眼底那深不见底的寒潭,瞬间掠过一丝极其骇人的、如同冰层碎裂般的厉芒!那并非愤怒,而是一种被触及逆鳞、被最深层忤逆所激起的、纯粹的、冰冷的暴戾!
他缓缓收回了手。
没有触碰。
他直起身,高大的身影重新笼罩下巨大的阴影,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死死钉在凤筱那依旧被发丝遮掩的侧脸上。
……
“凤儿。”
低沉的声音响起,如同闷雷滚过冰原,压抑着足以毁天灭地的风暴。
“抬起头来。”
“看着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