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雪后初晴,我依诏陪同祖母入宫。
慈宁宫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当祖母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皇太后竟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一步步迎上前。两位老人,跨越了数十载的光阴与宫墙的阻隔,此刻执手相望。没有繁缛的虚礼,只有历经岁月沧桑后,最直接的情感流露。
“云舒……”
“婉清……”
一声哽咽的轻唤,道尽了半生的牵挂。
祖母如同上一世一般,颤抖着手,从怀中取出那个用软绸包裹、颜色褪旧的荷包,轻轻放入皇太后手中。那模糊的鸳鸯绣纹,无声地诉说着少女时代未曾言明的心事与阴差阳错的遗憾。
皇太后接过荷包,指尖细细抚过那粗糙的丝线,百感交集。她们提及当年,一个因被家族所困未能送行,一个因边关战乱未曾收到只言片语,半生的疏离与误会在简短的对话中清晰浮现,又在彼此了然与释怀的泪光中悄然消融。
“都过去了……”皇太后紧紧握住祖母的手,眼中含泪,唇边却绽开一个释然的笑意,“如今看着孩子们都好,我便知道,老天爷自有它的安排。过去的,就让它随风而去罢。”
午膳时分,气氛温馨而宁静。精致的菜肴冒着热气,烛光映照着两位老人平和的面容。看着她们冰释前嫌,我心下感动不已。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我身上。皇太后望过来,语气温和:“说起来,年年快要及笄了吧?”
我忙起身,恭敬回话:“回皇太后,就在十日后。”
皇太后含笑点头,对祖母温言道:“及笄了便是大姑娘了。她与谢家那孩子,性情相投,家世相当,是桩好姻缘。”
然而,这祝福之后,她的眼神却渐渐染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身处高位的沉重:
“说起来,东宫选妃一事,至今迟迟未定。太子年纪已到,正妃之位空悬,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她端起茶盏,语气似是无意“如今的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储君婚仪,关乎国本,终究……不能全凭心意,需得慎重权衡。”
祖母闻言,神色也凝重了几分,她放下银箸,轻轻颔首,语气带着理解的沉静:“寻常人家结亲,尚求个门当户对、一生顺遂。可皇家,尤其是储君,这婚事首先是国事,是稳固江山的基石。需要平衡各方,这其中……必然少不了考量与牺牲。”祖母的话语平和,却犀利地道破了皇家姻亲背后那冰冷而残酷的政治现实。
皇太后深深看了祖母一眼,带着知己般的感慨:“是啊,婉清,陛下与哀家何尝不想为他选一个可心的人?”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沿。
“可这龙椅之下,是万里江山,是盘根错节的朝堂势力。储君正妃的人选,牵一发而动全身。她的家世,她背后所代表的利益……无一不需仔细斟酌。”
祖母深有同感地轻叹一声,接口道:“莫说是皇家,便是天下间,因着这‘门当户对’四字,被生生拆散的有情人,难道还少吗?”她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皇太后手中那个旧荷包,那里面,何尝没有她们年少时命运弄人而留下的遗憾影子?
听着两位老人的对话,我不禁暗自思忖:若非沈家并非那等只看重嫡庶门第的迂腐之家,若非谢家开明,以我庶出的身份,与长卿之间,恐怕也难逃“门不当户不对”的桎梏,终究是镜花水月。可见这世间,能挣脱门户之见,成就一桩两心相悦的婚事,是何等幸运与难得。
“说起来,”皇太后眉头微蹙,“先前皇后倒是属意那柳家丫头,觉得她出身世家,性子温婉,且素有才名,可谁知……赏菊宴上竟闹出那等挑拨离间、搬弄是非的丑事,德行有亏至此!”她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厌弃,“这般心术,哀家是万万看不上的。”
听到这里,我心中微微一动。柳如兰……这一世过早暴露了本性,竟阴差阳错,与东宫无缘了无缘了。这算不算是……自作自受?
祖母闻言,亦是若有所思,接口道:“柳氏女心术不正,确非良选,至于正妃人选……清河崔氏,门第清贵,根基深厚,最是匹配,听闻他家的四小姐,不日便要接来京中教养。”
皇太后轻轻摇头,带着一丝无奈:“门第是够了,可性子如何,还需亲眼瞧瞧。只盼着别再是个心思活络或骄纵成性的才好。景琰那孩子……”她的目光再次落回我身上。
“他亦有他的难处。他并非没有自己的心思,可身在皇家,承载社稷期望,许多事,便由不得自己心意了,他的婚事,从来都不是他一个人的事。”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心疼,“有时候,哀家看着他,都觉得……这孩子,肩上的担子太重,心里的枷锁太多,活得太累。”
这突如其来的倾吐,看似偏离了我的及笄礼,却又在更深层面揭示了权力顶端的束缚与身为储君的悲哀,让室内弥漫开一种无形的沉重。
皇太后说到这里,似乎才惊觉自己说得过多,情绪也有些外露。她微微一顿,随即自失地一笑,轻轻拍了拍祖母的手背,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温和:
“瞧我,今日见着你,心里高兴,竟絮叨了这许多陈年旧事与烦忧,倒像是在倒苦水了。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没得扰了我们相聚的兴致。”
她巧妙地截住了话头,将方才那沉重的话题轻轻揭过。
然而,就在这谈论着皇家无奈、太子妃人选之际,我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暖阁外侧那扇精美的镂空雕花窗棂旁,一片明黄色的衣角极快地一闪而过,倏忽不见。
我的心,骤然一跳。
那片衣角的主人,是否听到了这番关于他命运、他未来婚事的冷酷考量,以及那沉重的“身不由己”?他听着至亲之人谈论着他必须接受的“牺牲”与“权衡”,心中又是何等的冰凉与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