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冷。鹅毛般的暴雪接连下了数日,将整座皇城笼罩在一片皑皑白色之中,宫道被封,人迹罕至。我所在的这方冷宫院落,更是寂静得只能听见雪花扑簌簌落下的声音。
屋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倒是驱散了严冬的寒意,暖烘烘的。我、含翠和抱荷主仆三人,每日便窝在这小小的天地里,靠着针线、旧书打发漫长的光阴。
说来讽刺,皇帝在吃食用度上,倒从未让人亏待于我。炭火是足量的银霜炭,膳食也算精致温热。有时独自想来,在这吃人的后宫里,我竟也算得上是“幸运”的吧?谁家的冷宫罪妃,能如我这般,好吃好喝地静度时日呢?
偶尔能从送饭内监的只言片语中,听闻宫外的消息。说是今年雪灾凶猛,京畿附近的百姓房屋被积雪压垮者众多,冻死饿殍亦不在少数。对比之下,我虽失了自由,困于这四方宫墙,但能得一瓦遮头,温饱无虞,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这般想着,心底那点关于自身际遇的悲凉,似乎也被这对比冲淡了些许,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日子过得真快啊。严寒在不知不觉中褪去,当我又一次坐在窗边时,看到的已不是漫天风雪,而是庭院里那棵老海棠树绽出的粉嫩花瓣。花瓣在煦暖的春风中打着旋儿,悠然飘落。我这才惊觉,自己竟已在这冷宫里,悄无声息地度过了两个春秋。
花开花落,月圆月缺,我都只能在这四方院落里,听着更漏声声,数着指尖流年。唯一陪伴我的,是脚边安静打盹的小黄狗,它毛茸茸的身子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给这死寂的岁月添了一丝鲜活气。
这日晌午,阳光正好,我正坐在窗边绣花,针线在细绢上游走,绣的是一对戏水鸳鸯。含翠忽然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裙裾被门槛绊了一下也浑然不觉。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封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眶红得厉害,像是刚刚哭过。
“娘娘…”她的声音带着哭腔,颤抖着将信递到我面前,“北疆来的信…”
我的心猛地一沉,接过那封皱巴巴的信。是弟弟的笔迹,墨迹潦草,仿佛是在极度仓促间写就,字里行间还沾着些许污渍:
阿姐见字如面:北疆连降暴雪,天地皆白,积雪深及马腹。几个小国背信弃义,趁雪灾来犯。援军不到粮草未来,谢将军...为护我周全,身中数箭...临终前,他握着我的手腕说:你若死了,她会伤心….告诉她…..下辈子共赴白头之约..
信纸在我手中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簌簌的声响。那个总是温润如玉的表哥,那个在海棠树下教我念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少年,就这样永远留在了遥远的雪原上。我仿佛看见他倒在皑皑白雪中,鲜红的血在纯白的世界里绽开刺目的花。
真傻啊...我喃喃自语,泪水模糊了视线,滴落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你们谁死了,我不伤心呢...
我强忍着悲痛继续往下看:
嫡姐得知粮草被困,亲自押送物资前来。不料途中感染风寒,高烧不退。得知谢长卿死讯后,她吐了一大口血,终究...终究没有撑过去。临终前,她紧紧抓着我的手说:告诉年年,姐姐对不起她...若有来世,定当偿还...
随信寄来的,是一块沾染着暗红色血迹的平安符,丝线已经磨损,那是那年谢长卿去边关前,我连夜在佛前跪了三个时辰,一针一线为他求来的。
噗——
一口鲜血从我口中喷涌而出,在信纸上晕开一朵凄艳的花,与平安符上的血迹相互映衬,刺痛了我的双眼。
娘娘!含翠和抱荷的惊呼声在耳边响起,我却只觉得天旋地转,最终陷入无边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一片药香中醒来。睁开眼,映入眼帘的竟是明黄色的帐幔,而不是冷宫里那洗得发白的青帐。萧景琰坐在床边,面容憔悴,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连龙袍都显得有些凌乱。
年年...他轻声唤我,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看着他这张脸,想起北疆雪原上那两个再也不会醒来的人,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心头。不知哪来的力气,我猛地坐起身,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甩了他一记耳光。
的一声脆响在殿内回荡。
陛下恕罪!宫人们齐刷刷跪了一地,瑟瑟发抖。
萧景琰却没有动怒。他只是轻轻握住我颤抖的手,将它小心翼翼地塞回被子里,掌心传来的温度让我一阵恶心。
朕...他的声音低沉,援军和粮草困在了路上,暴雪封山...
困在路上?我冷笑一声,泪水却止不住地滑落,一滴一滴落在锦被上,晕开深色的痕迹,粮草先行,你是想不到还是不想想?谢长卿如今手握三十万兵权,你忌惮他功高震主,是不是?
他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像是被我说中了心事。
果然...我闭上眼,不愿再看他痛苦的神情,帝王无情。我以为你念在多年情分上不会下死手...没想到...
沈微年!萧景琰猛地站起身,龙袍带倒了床边的药碗,瓷片碎裂的声音格外刺耳,朕没有那般龌龊!北疆暴雪五十年不遇,朕已经派了三批援军!
三批援军?我抬起泪眼直视着他,那为何谢长卿还要以身为饵?为何我姐姐要亲自押送粮草?萧景琰,你告诉我,若是你想救,怎么会救不了?
他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拂袖而去。明黄色的衣角在门外一闪而过,带起一阵冷风。
含翠战战兢兢地上前:娘娘,您方才太冲动了...
我看着掌心的平安符,上面的血迹已经干涸发黑,像是永远也洗不净的罪孽。针脚密密的二字,此刻看来如此讽刺。
你们都下去吧。我轻声道。
当殿内终于只剩我一人时,我紧紧攥着那块染血的平安符,丝线硌得掌心生疼。我终于放声痛哭,哭声在空荡的殿宇中回荡。平安符的菱角扎在掌心,像是在提醒我:这深宫之中,再深的情义,终究敌不过冰冷的权势。
窗外,北风呼啸而过,卷起满地落叶,像是为远在北疆的亡魂奏响的哀歌。那歌声凄厉而绵长,一直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传到那两个永远沉睡在雪原上的人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