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的是,太子殿下萧景琰待我,确实是极好的。好到连宫里最严苛的嬷嬷都挑不出一丝错处。
这种好,并非流于表面的赏赐,而是细致入微,如同春雨润物,无声无息地渗透在东宫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用膳时,他看着我只动了几筷子的碗,眉头微蹙:可是御膳房的手艺不合口味?他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关切。
我垂眸:回殿下,只是今日没什么胃口。
他沉默片刻,忽然伸手将我面前的碗挪开:不想吃便不必勉强。转头对侍立的宫女道,去换些清淡的点心来。
第二日,御膳房送来的便多是些小巧精致、易于入口的点心和小食。他甚至会亲手将剔除了鱼刺的嫩肉夹到我碟中:年年,你太清瘦了,多用些。这是今早刚送来的鲈鱼,最是鲜美。
我低声道谢,却见他凝视着我的侧脸,目光恍惚了一瞬,才轻声道:你姐姐从前最爱吃鱼,却总嫌挑刺麻烦。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轻轻扎进我心里。
他知我自幼体弱,格外畏寒。我居住的揽月轩地龙总是整个东宫烧得最暖的,上好的银霜炭终日不熄。初冬第一场雪落下时,他将一个罕见的暖玉手炉塞进我怀里:抱着暖暖手。
他的指尖不经意擦过我的手背,带着些许凉意。我下意识地缩回手,却被他轻轻握住。
手这样凉。他的掌心温热,却让我浑身僵硬,你姐姐从前也是这样,一到冬日就手脚冰凉。可她总不爱用手炉,说是拘束。
我猛地抽回手,暖玉手炉一声落在地上。
殿内顿时一片死寂。宫女太监们吓得跪了一地。
他却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目光深沉难辨。良久,才轻叹一声:无妨,都退下吧。
他甚至偶尔会抛开储君的威仪,换上寻常富贵公子的锦袍,只带着几个便装侍卫,拉着我微服出宫。
年年,今日天气好,陪孤出去走走。他站在揽月轩外,逆着光,笑容清浅,总在宫里闷着,对你的身子也不好。
我们曾去京郊看过漫山遍野的桃花。站在花树下,他轻轻为我拂去肩头的落花,眼神温柔得能溺死人:你姐姐最爱桃花,说它绚烂不过一季,却敢与春光争艳。
我垂下眼,轻声道:臣妾觉得,桃花太过喧闹。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是了,你性子静,该更喜欢兰花。
也曾混在喧嚣的人群中,听着瓦舍里咿咿呀呀的小曲;更曾寻到巷子深处最不起眼的老字号,去尝那碗据说最地道的馄饨。
在喧嚣的市集中,他会不动声色地侧身,用挺拔的身躯将我护在身后:小心些。他的声音在嘈杂中格外清晰,抓紧我的衣袖,别走散了。你姐姐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时,差点被人群冲散,吓得直往我身后躲。
我轻轻松开抓着他衣袖的手:臣妾不会给殿下添麻烦。
他看着我空落落的手,目光暗了暗。
也会在我望着糖人摊子出神时,轻笑一声,拉着我走到摊贩前: “喜欢哪个?”他低声问,语气是外人从未听过的温和。 我指了指那个活灵活现的孙猴子。 他立刻掏出碎银买下,递到我手里时,目光落在我的侧脸:“倒不知你喜欢这些孩童玩意儿。” 我捧着糖人,轻声道:“小时候……见过别家的孩子玩。” 他沉默片刻,才道:“也罢,宫外的东西,虽不比御膳精致,却别有一番风味。”
他像一个最耐心、最温柔不过的夫君,试图用这无尽的体贴和物质上的极大满足,一点点抚平我初入深宫的不安。
在每一次的温柔体贴,都伴随着对另一个人的回忆。他像是在透过我,与记忆中的那个人对话。
那夜,他难得有闲,来揽月轩用晚膳。席间,他见我胃口依旧不佳,便亲手盛了一碗火腿鲜笋汤:尝尝这个,御厨说最是清淡开胃。
我低声道谢,接过汤碗时,手指微颤。
他忽然凝视着我的眼睛,状似无意地问:年年,你小时候......可曾去过西山的枫林?听说秋日里层林尽染,很是壮观。
我心中猛地一紧。西山枫林......那是嫡姐最爱去的地方。
回殿下,臣妾......不曾去过。我垂眼,用汤匙轻轻搅动着碗里的汤。
他沉默了片刻,才了一声,语气听不出喜怒:那便罢了。你姐姐曾说,要带我去看最美的枫叶。
那一刻,殿内温暖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我清楚地知道,我永远也成为不了他心中的那个人。
更多的时候,在那些无人打扰的寂静片刻,我的心会不受控制地飘向远方,飘向那黄沙漫天的边关。
我会想起表哥谢长卿。
想起他趴在墙头,被我发现时那惊慌失措的样子;想起他悄悄将桂花糖塞进我手里时温暖的笑容;想起他在月下信誓旦旦地说:年年,等我回来,挣了军功,一定风风光光地向将军提亲!我带你去江南看三月烟雨,去塞外看长河落日!
那日他临行前,特意绕到我的院墙外:年年!他压低声音,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精准地扔进我窗内,这是你最爱的杏仁酥!等我回来!
我捧着那包还带着他体温的点心,眼眶发热:边关苦寒,你要保重......
放心吧!他笑得灿烂,为了你,我也一定会平安归来!
可现在呢?他可否安然无恙?他可曾收到消息?知不知道最终嫁入东宫的,是我这个他曾许诺未来的表妹?
夜深人静时,我常常取出他临走前塞给我的那枚玉佩。玉佩上还刻着一个小小的字,那是他娘亲留给他的念想。
若想我了,就看看这玉佩。他当时笑着说,见玉如见我。
如今玉佩还在,人却已天涯陌路。
那日午后,太子又来揽月轩看我习字。他站在我身后,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畔:捺要再舒展些。他的手轻轻覆上我的手背,带着我运笔。
我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停滞了。
他却恍若未觉,依旧耐心指导:对,就是这样......你很聪明,一教就会。
直到最后一笔落下,他才松开手,端详着纸上的字,轻声道:你的字......倒是比你姐姐工整许多。她总是嫌练字枯燥,坐不住一刻钟。
我手中的笔地掉在宣纸上,墨迹晕开一大团。
臣妾愚钝。我慌忙跪下。
他却弯腰拾起笔,轻轻放回笔架:起来吧。你不愚钝,只是......太像她,又太不像她。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我心中一直紧绷的某根弦。
我抬起头,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殿下,臣妾不是姐姐。
他愣住了。
臣妾不会像姐姐一样翻墙,不会在御花园里放声大笑,不会因为一朵花谢了就难过半天。我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臣妾就是臣妾,永远也成为不了殿下心中的那个人。
说完这番话,我等待着雷霆震怒。然而,他却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目光复杂难辨。
许久,他轻叹一声:孤知道。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重锤砸在我心上。
孤一直都知道。他重复道,转身望向窗外,
泪水无声滑落,浸湿了鸳鸯戏水的枕面。可我知道,明日天明,我依旧要做那个温顺安静的太子妃,将所有的真实情绪,都深深埋藏在这漫漫长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