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孕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柳絮,很快便乘着南风传到了江南行宫。
听说柳如兰闻讯后,当场摔碎了一套最爱的雨过天青茶具,心急如焚,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几次三番上书,言辞恳切甚至带着哭腔,请求即刻回宫侍奉君前,并为年妃妹妹道喜。
奈何她那病弱的儿子实在受不住北归的舟车劳顿,稍有颠簸便咳喘不止,小脸憋得青紫,随行的御医连连叩首劝阻,字字句句关乎皇嗣安危。她纵有万般不甘千般算计,也只能强压下去,留在那温润的江南水乡,对着北方的宫阙方向干着急,徒呼奈何。
这可真是…巧夺天工,恰到好处。
我抚着日渐隆起、已显怀的小腹,感受着里面偶尔轻微的、如同鱼儿吐泡泡般的胎动,心中并无多少即将为人母的纯粹喜悦,反倒是一片经历过风暴后的、冰冷的平静。
这一次,至少不必日夜提心吊胆,时刻防备着那个最恶毒、最肆无忌惮的敌人明枪暗箭。然而,深宫幽幽,人心叵测,谁能保证没有第二个、第三个隐藏得更深的柳如兰?我依旧小心翼翼,饮食起居如履薄冰,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敢全然放松警惕。
萧景琰果然如他承诺的那般,将我这一方天地守得如同铁桶一般。宫门外增加了两班轮值的御前侍卫,皆是气息沉稳、眼神锐利的高手,连只可疑的飞鸟都难以潜入。含玉对此似乎颇为满意,她默默将原本自己值夜的岗哨调整到了与御前侍卫交错的位置,形成了一道更严密的防护网。
小厨房的采买、清洗、烹制,分了足足三道关卡,每道都有专人负责、记录在册。所有入口的饮食、汤药,必得先由他亲点的试毒内监尝过,再由太医院派来的医女查验,最后才呈到我面前。含翠则主动请缨,每日都会在小厨房帮忙查验药材和食材,她那敏锐的嗅觉和细致的观察,好几次都发现了些微不对劲的地方——或是药材年份不足,或是食材新鲜度欠佳,都被她及时拦下。
他甚至鲜少在夜间留宿永和宫,即便来了,也多是坐在外间看看奏折,或是在我睡前过来说几句话,待我睡意朦胧便悄然离去,生怕惊扰了我安眠。每逢此时,含玉总会守在外间与内室的交界处,如同一尊沉默的守护神,而含翠则会准备好安神的香囊和温热的牛乳。
他这般事无巨细、近乎偏执的过度保护,并未让我感到多少安心,反而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沉甸甸的压力,时时刻刻提醒着我那段不堪回首的、失去第一个孩子的惨痛经历。
这日午后,我正在暖榻上小憩,含翠刚为我按摩完有些浮肿的双腿。采薇轻手轻脚地进来禀报:娘娘,老夫人和夫人递了牌子进宫,来看您了。
我心中一暖,连忙起身整理仪容。含翠细心地将一个软枕垫在我腰后,轻声道:娘娘慢些起,当心头晕。 含玉则迅速检查了一遍正殿,确认无不妥之处,才退至殿外廊下守卫。
不多时,便在宫人的搀扶下,见到了被引至正殿的祖母和嫡母谢氏。
祖母穿着一身深褐色万寿纹常服,白发梳得一丝不苟,精神瞧着比上次见面时还要矍铄些。她一见到我,目光便立刻落在我隆起的小腹上,那双饱经风霜却依旧清明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难以抑制的激动的水光。
她未等我将行礼的动作做完,便疾步上前,一把握住我的双手,她的手心温暖而干燥,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微颤,声音也哽咽了:我的年年…好孩子,快让祖母好好看看!好,好!这气色,这身量,总算…总算是养回来了些!
她上下打量着我,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老天保佑,沈家列祖列宗保佑!这次一定要顺顺当当的,啊? 她用力握紧我的手,那力道传递着无声的支撑与祈盼。
嫡母谢氏跟在祖母身后,今日她穿着一身端庄的靛蓝色诰命服制,脸上也带着恰到好处的、符合身份的欣慰笑容。
她上前一步,规规矩矩地行了礼,语气温和得体:臣妇给娘娘道喜了。见娘娘凤体安康,胎象稳固,臣妇与老夫人在家中也就安心了。 她说着,示意身后的丫鬟奉上几个精致的锦盒,这是家里备下的一些补身药材和给未来小皇嗣准备的几件长命锁、小手镯,都是请护国寺高僧开过光的,聊表心意,望娘娘不弃。
我微笑着让采薇收下,对嫡母客气道:有劳母亲费心惦记着。
祖母却似不太在意那些礼物,只顾拉着我坐到铺了厚厚软垫的椅子上,絮絮地叮嘱着孕期要注意的种种事项,从饮食到起居,从心情到动作,事无巨细,仿佛要将她积攒了一辈子的经验在这一刻全都灌输给我。含翠安静地侍立在一旁,听得格外认真,时不时微微点头,将祖母说的要点记在心里。
末了,她环顾了一下这守卫森严、陈设精美的永和宫,目光在门外含玉挺拔的身影上停留一瞬,又落在眼前温顺细致的含翠身上,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压低了声音,语气却异常坚定:年年,你记住,如今你不是一个人了。为了肚子里这孩子,也为了你自己,更要为了我们这些在家里日夜为你悬心的家人,你一定要好好的,知道吗?我看你身边这些个丫头,倒像是得用的…什么都别怕,祖母还在,沈家还在!
祖母… 我喉头一哽,险些落下泪来。是啊,我不是孤身一人,我还有爱我的祖母,有关心我的家人,如今还有了含玉和含翠这两个虽然来历不明,却在此刻显得如此可靠的臂助。这股来自多方的暖流,悄然融化着我心底的部分冰层。
正说着话,殿外传来内侍的通传声:皇上驾到——
萧景琰大步走了进来,他今日穿着常服,神色温和,见到祖母和林氏,并未摆帝王架子,反而很是客气地颔首:老夫人和沈夫人来了。 他的目光随即落在我身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今日感觉如何?可还有反胃? 他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守在廊下的含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祖母和嫡母连忙起身行礼。萧景琰虚扶一下,语气和煦:不必多礼。年妃有孕,辛苦二位时常进宫陪伴宽慰。
祖母看着萧景琰对我那般细致周到的态度,又感受到这宫中严密的防护,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慰藉,她恭敬地回道:皇上言重了,这是老身等的本分。见皇上如此珍视年妃娘娘,老身…死也瞑目了。 这话说得颇有深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萧景琰自然听懂了,他正色道:老夫人放心,年年和孩子,朕必定护他们周全。对了,太皇太后特意让朕传话,赏年妃东海珍珠一斛,极品血燕十盒,还有一尊她老人家早年礼佛时供奉过的白玉送子观音,祈佑年妃母子平安。
皇祖母的赏赐!而且还是她老人家早年供奉过的白玉送子观音!这份殊荣和寓意,非同小可。我连忙在采薇的搀扶下起身,朝着慈宁宫的方向微微屈膝:臣妾谢太皇太后厚赏。
萧景琰伸手扶住我,温声道:你身子重,这些虚礼就免了。 他转而看向祖母和林氏,语气依旧温和,老夫人和夫人既来了,便多陪年妃说说话。朕前朝还有事,晚些再过来。
送走了萧景琰,殿内又恢复了之前的氛围。祖母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又看看我,目光再次掠过安静尽职的含玉和含翠,眼中忧虑与欣慰交织,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我知道,这条孕育之路依旧布满荆棘,但至少此刻,我不是独自在黑暗中前行。为了腹中的孩儿,为了祖母那双殷切期盼的眼,也为了身边这些默默守护的人,我也必须,也一定要好好的。含翠适时地递上一盏温补的汤饮,轻声道:娘娘,老夫人,夫人,说了这许久话,润润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