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观察下来,新来的含翠和含玉倒是出乎意料地本分。
含玉除了轮值时像尊门神似的杵在宫门内侧或廊下,扫视着进出人等,并不多言多语,也无甚逾矩之举,仿佛她的职责就仅仅是着。
含翠则更是安静得如同影子,总是低眉顺眼,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手脚也还算麻利,沏茶倒水、整理物品,都细致妥帖。
罢了,既来之,则安之。我执起白玉茶壶,为自己斟了杯清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视线。我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斜,在这永和宫里,每日不过看看书、下下棋、也没什么不可对人言之事,她们愿意守着便守着吧,只当多了两件会喘气的摆设。
只是有一晚,许是晚膳时多用了一盏新进的雨前龙井,心中又萦绕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索性披衣起身,踱至半开的支摘窗边,想借着夜风清醒一下。那夜月色极好,将庭院中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照得清晰可见,四周万籁俱寂,唯有不知名的夏虫在角落低吟。
无意中,我的目光扫过庭院角落那棵有些年头的、枝繁叶茂的梧桐树。忽然,我的视线定格在树冠深处——那里,浓密的枝叶掩映间,似乎……坐着一个人影!
我心中蓦地一惊,睡意瞬间驱散大半。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定睛细看。那人影穿着一身近乎墨色的深蓝衣衫,几乎与浓重的树影完美融为一体,若非恰好一阵微风拂过,枝叶摇曳,让几缕月光透过缝隙洒落,勾勒出那模糊却挺拔的轮廓,我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那身影背对着我,姿态却异常放松,一条腿随意屈起,手臂搭在膝上,正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若非场合不对,倒有几分月下独酌的闲适。
像是含玉!她大半夜不睡觉,跑到那么高的树上坐着做什么?真是个怪人。我按捺住心中的惊疑与探究,并未声张,只默默退回内室,躺回床上。
又过了几日,许是夜里贪凉踢了被子,抱荷不慎染了风寒,起初只是打几个喷嚏,谁知到了午后竟发起热来,脸颊烧得通红,躺在榻上咳嗽不止,连声音都嘶哑了。
采薇急得不行,连忙派人去太医院请医官。可偏偏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禀报,说太医院今日当值的几位太医,都被兰贵妃宫里的总管以皇子殿下需定时请平安脉,且略有咳嗽,需太医斟酌用药为由,全都请去昭阳宫候着了,一时半会儿根本过不来。
又是她!采薇气得跺脚,却又无可奈何,早不请脉晚不请脉,偏偏这个时候!分明是故意刁难!
看着抱荷因难受而蜷缩起来的身子,和那烧得干裂的嘴唇,我们都有些心急如焚。永和宫虽有自己的小药库,但多是些寻常药材,没有太医诊断,谁也不敢乱用药。
就在这时,含翠怯生生地走上前几步,对着我和采薇福了一礼,声音细细软软,带着几分不确定:娘娘,采薇姐姐……奴婢…奴婢在家时,家中曾有一位行医的远亲,奴婢跟着耳濡目染,略学过一些医理,识得几味常见的草药,也…也曾帮邻里看过些许小毛病。若…若娘娘信得过,可否让奴婢先为抱荷姐姐瞧瞧?或许…或许能寻些对症的草药,先缓解一二,总好过干等着……
采薇闻言,带着询问的目光看向我,眼神里既有期盼,又有一丝担忧——毕竟含翠来历不明,医术如何更是未知。
我打量着含翠,她微微抬起的脸上,眼神清澈见底,带着真诚的恳切,不似作伪。眼下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沉吟片刻,我点了点头,语气平和:既然如此,你便试试吧。需要什么药材,或是有什么要求,尽管告诉采薇,让她帮你去办。
谢娘娘信任!含翠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感激,又是一礼。然后她快步走到抱荷床边,先是伸手探了探抱荷额头的温度,又仔细查看了她的舌苔色泽、眼睑情况,最后才凝神静气,三指搭上抱荷的腕脉,屏息感受。她动作流畅自然,眉宇间竟隐隐透出几分与平日怯懦模样不符的沉稳气度,倒真有几分医者的架势。
诊脉完毕,她略一思索,便向采薇要了纸笔,写下了一个方子,她亲自去小药库抓了药,又守在小茶房盯着火候煎药,药煎好后亲自喂抱荷服下。
说来也奇,不过半日功夫,抱荷的高热便退了不少,咳嗽的频率也明显减轻,虽然人还虚弱,但精神头看着好多了。
采薇惊喜交加,拉着含翠的手连声道:含翠,真是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手本事!这次可多亏了你了!真是人不可貌相!
含翠被夸得微微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绞着衣角,声音依旧细细的:采薇姐姐快别这么说,折煞奴婢了。只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粗浅功夫,侥幸能帮上抱荷姐姐的忙,奴婢心里就很高兴了。
经过此事,含翠在永和宫众人眼中的印象分顿时提升了不少。连带着对那个总是冷着脸、活像别人欠她八百两银子的含玉,宫女太监们私下里的议论和排斥也稍稍减弱了些。
这两个由皇帝塞进来的,就这么凭借着一次意外的援手,悄无声息地,开始真正融入了永和宫的日常运转。
天气晴好得不像话。我和婉容闲来无事,便在庭院那棵海棠树下摆了桌椅,一边享受着暖融融的日光,一边喝着花茶闲聊。
婉容是个记性好的,想起含翠懂医理的事,立刻兴致勃勃地放下咬了一半的芙蓉糕,拉着我的袖子轻轻摇晃:姐姐!我想起来了!含翠医术好像真的不错呢!你看前几日抱荷病得那样凶,吃了她开的药,好得多快!脸色也红润了!
她凑近我,压低声音,带着点撒娇的意味:你不是总说身子乏力,懒懒的没什么精神,容易疲倦吗?反正咱们现在闲着也是闲着,太医请个平安脉也麻烦,不如就让含翠也给你把把脉,看看是不是需要开个方子调理一下?就当是……就当是安我的心嘛,好不好?
我本觉得没什么必要,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但拗不过婉容那双充满关切和期待的明亮眼眸,又被她软语相求,便无奈地笑了笑,伸手轻轻点了下她的额头:
你呀,真是比太医院的院判还操心。 终究还是由着她半拉半扶地将我带到院中早已摆放好的铺着软垫的石凳上坐下。
含翠!含翠!婉容扬声招呼,快过来,给年妃娘娘请个平安脉。
是,苏娘娘。含翠应声从廊下走来,步履轻盈。她今日穿着一身淡绿色的宫装,更显得身量纤细。走到近前,她依旧是那副怯生生、低眉顺眼的温顺模样,先是对我和婉容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然后才在我面前早已备好的小杌子上侧身坐下,轻声道:娘娘,请您放松,将手腕置于这软垫上。
我从善如流,将左手手腕轻轻放在石桌上那个绣着缠枝莲纹的锦缎软垫上。阳光透过海棠花稀疏的枝叶,在手腕上投下斑驳的光点。含翠伸出纤长白皙的三指,小心翼翼地搭在我的腕间。
她微微垂着眼睑,屏息凝神,整个人的气息都沉淀下来,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已不存在,只剩下指尖下那细微的脉搏跳动。
起初,她的神色平静无波,但渐渐的我感觉到,她指尖按压的力道似乎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变化,也就在此时,她那两道细长的柳叶眉,几不可察地、极快地蹙了一下!快得真的如同错觉。
她很快便恢复了那副温顺平静的模样,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遮住了眼底可能残存的情绪。她轻声开口:娘娘,请换右手。
我又将右手腕递过去。她再次凝神诊脉,这次时间稍短些。片刻后,她收回手,站起身,垂着眼帘:回禀娘娘,娘娘脉象略显细弱流涩,似是近来思虑稍多,心脾两虚,耗损了些气血,加之春天气候反复,人易困乏,故而时常感到精神不济,周身乏力。并无大碍,娘娘不必过于忧心。只需在饮食上稍加调理,多用些红枣、桂圆、山药、黄芪等补血益气、健脾安神的食材,最重要的是放宽心绪,避免劳神,假以时日,便可慢慢恢复。
她说得条理清晰,合情合理,与之前太医来请平安脉时诊断的忧思过度,气血不足也大致吻合。
婉容在一旁听得仔细,闻言立刻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笑道:原来是这样!没什么大事就好,可算是放心了!姐姐你就是心思太重,想得太多,以后可要听医嘱,放宽心,多吃点好吃的补补!我盯着你!
我也随着她笑了笑,端起石桌上微温的茶杯,对含翠道:有劳你费心了。
奴婢分内之事,不敢当娘娘谢。含翠恭敬地福了一礼,然后安安静静地退到了一旁候命,姿态温顺得如同无害的白兔。
然而,我心中却并非全无波澜。方才她那瞬间的皱眉,虽然隐晦至极,却像一粒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小石子,在我心底漾开了一圈微小的、无法忽视的涟漪。
我垂下眼眸,轻轻呷了一口杯中已经微凉的花茶,清甜中带着一丝苦涩。目光状似随意地扫过垂首敛目、一副恭顺模样的含翠,以及不远处,像往常一样,抱着手臂,背脊挺直地倚在廊柱阴影下的含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