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皇帝近日常常留宿,扰得我不得安眠,白日里总是恹恹的,提不起精神。这日天气难得雨后初晴,暑气稍减,苏婉容硬是拉着我出来逛御花园散心。
姐姐整日闷在宫里,好人都要闷出病来了。她挽着我的手臂,声音清脆如林间清泉,指着不远处荷塘边的空地道,我们去那边走走好不好?听说池子里新进了几对丹顶鹤,姿态可优雅了!
我拗不过她的热情,便随她去了那片绿柳垂荫的池塘边。许是我心不在焉,又或是雨后青石板湿滑,脚下竟一个不稳,险些滑倒。苏婉容眼疾手快扶住我,却把我腕上那支羊脂玉镯撞落在地,一声脆响,断成两截。
哎呀!姐姐的镯子!苏婉容惊呼一声,满脸懊恼,都怪我毛手毛脚!这镯子可是姐姐的心爱之物......她急忙蹲下身拾起碎片,抬头对我说道:姐姐你在此处等我,千万别走远,我这就去找内务府的工匠,看能不能想办法修补!说罢,便带着两个小宫女,步履匆匆地朝着内务府的方向而去。
我看着她焦急的背影消失在郁郁葱葱的花木后,无奈地摇了摇头,心底却因她这份真挚的关切而生出几分暖意。独自一人沿着柳荫下的石径缓缓踱步,六月的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洒下,在湿润的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暑气蒸腾,却依旧驱不散我心底深处那沉甸甸的寒意。
真是冤家路窄。没走多远,绕过一丛开得正盛的紫薇花,便撞见了被一群宫女嬷嬷簇拥着的柳如兰。她今日穿着一身轻薄的绯色纱衣,领口缀着明珠,手持团扇,在这盛夏的浓绿中显得格外妖娆。她正俯身,满面笑意地逗弄着乳母怀里抱着的皇子,眉眼间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与宠溺。
那孩子看起来才四个月的模样,穿着绣福字的红色肚兜,胖乎乎的手臂像莲藕般节节分明,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正好奇地四处张望,嘴里咿咿呀呀地叫着,甚是玉雪可爱。
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了,目光落在那个稚嫩的孩子身上,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触碰了一下,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涩和......空茫。
我下意识地朝前走了几步,离那乳母和孩子更近了些,几乎能闻到孩子身上传来的奶香气和爽身粉的味道。我怔怔地看着那孩子挥舞的小手,眼神一时间有些恍惚。
柳如兰起初并未注意到我,直到她顺着乳母有些紧张的目光抬起头,才发现近在咫尺的我。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转化为浓浓的警惕和厌恶,尤其是看到我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孩子。
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直起身,一步挡在乳母和孩子身前,柳眉倒竖,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格外尖利:沈微年!你想干什么?!离我的皇儿远点!这大热天的,若是带了什么暑气过给皇儿,你担待得起吗!
她这突如其来的厉喝将我从那片刻的失神中惊醒。我抬眸,对上她充满防备和敌意的眼神,心中只觉得无比讽刺。我缓缓收回目光,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贵妃娘娘何必如此紧张?众目睽睽,我能对你的孩子做什么?至于暑气......我轻轻摇着手中的团扇,淡淡道:娘娘还是多操心自己吧。
柳如兰却丝毫不放松,依旧用那种看毒蛇猛兽般的眼神盯着我,语气带着惯有的倨傲和深深的质疑:哼,谁知道你安得什么心!见了本宫和皇子,也不知行礼问安?这宫里的规矩,妹妹是越发不放在眼里了。
我实在懒得与她做这些无谓的口舌之争,与她多说一句话,都觉耗费心力。孩子是无辜的,那纯真的模样,让我心头微软,却也勾起了更多不愿回想的往事。我移开视线,不欲多留,只想绕过她,继续往前走。
站住!她见我不理不睬,态度淡漠,顿时觉得失了面子,声音愈发尖利起来,年妃!本宫让你站住,你没听见吗?
我脚步未停,仿佛她只是在对着空气叫嚣。
她彻底被激怒了,尤其是想到我方才看孩子的眼神,更是让她心有余悸,厉声对身后的嬷嬷喝道:给本宫拦住她!今日非要教教她什么叫尊卑上下!
两个膀大腰圆的嬷嬷应声上前,脸上带着谄媚又凶狠的表情,一左一右便要来按住我的胳膊。我并未剧烈挣扎,只是用冰冷彻骨的眼神直直地看向柳如兰。
也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敏锐地瞥见了远处假山旁,那一抹熟悉的明黄身影正朝这边走来,身后似乎还跟着内侍。
机会来了。
我压下心底翻涌的冷意,抬眸直视柳如兰因愤怒而微微扭曲的脸,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足以让她和她周围的人都听清,语气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讥讽与怜悯:
贵妃娘娘好大的威风。只是不知,这般动辄打骂、如临大敌的做派,若是传了出去,外人会如何议论娘娘慈和的声名?又会如何议论......柳家这般谨小慎微、防人如防贼的家教?
柳如兰最恨人提及她的家教,仿佛总在暗示她不如出身清贵、行事光明的沈家。她果然勃然大怒,理智瞬间被怒火烧尽,尤其是防人如防贼这几个字,更是戳中了她的痛处。她扬起手,带着风声,狠狠地朝我的脸掴来,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沈微年!你敢辱我柳家!本宫看你是嫉妒!嫉妒本宫有皇儿!
住手!
几乎是同时,一声蕴含着雷霆怒气的低喝自身后响起。
萧景琰快步上前,身形带风,一把狠狠推开了柳如兰扬起的胳膊,力道不小。柳如兰猝不及防,被推得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发髻上的步摇剧烈晃动,珠钗斜歪,幸而被身后的宫女手忙脚乱地扶住,才没有当场出丑。
他看也没看狼狈的柳如兰,转身便将被嬷嬷制住的我拉了起来,不由分说地揽入怀中。他的手臂坚实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庇护姿态。他低头,温热的手指轻轻抚上我的脸颊,仔细查看是否被打到,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冷厉,如同淬了冰:兰贵妃!你这是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在御花园中对嫔妃动手!眼里还有没有宫规?!
柳如兰被他推得又惊又怒,脸颊涨得通红,又见他如此紧张地将我护在怀里,更是妒火中烧,烧毁了最后一丝理智。她指着我的鼻子,声音因为激动和委屈而尖刻变形:皇上!是她!是她先出言不逊,侮辱臣妾,侮辱柳家!她还靠近皇儿,臣妾是怕她......她是故意的!她故意激怒臣妾!她想害我的皇儿!
我依在萧景琰怀里,微微侧过头,将脸埋在他胸膛的龙纹刺绣上,趁着他不注意的间隙,抬眸看向气急败坏的柳如兰,唇角极轻、极快地勾起一抹转瞬即逝的、带着清晰挑衅和得逞意味的冰冷微笑。
柳如兰看得分明,那笑容仿佛在说你中计了,她气得浑身发抖,理智全无,竟还想不管不顾地冲上来,声音凄厉:皇上您看!她还在笑!她是装的!这个心如蛇蝎的贱人!她就是想害我的孩子!
我心中冷笑,正欲顺势装出受惊过度、泫然欲泣的柔弱模样,将这场戏做足,好让萧景琰对柳如兰的厌恶更深一层。然而,或许是连日休息不好导致的虚弱,或许是盛夏的暑气熏人,又或许是方才情绪起伏太大......
一阵剧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眼前的一切——萧景琰写满关切的脸、柳如兰愤怒扭曲的表情、周围繁花似锦的园林景致——都如同被打碎的琉璃,瞬间模糊、扭曲、旋转起来,最终化为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我甚至来不及再说一个字,便感觉全身力气被瞬间抽空,四肢发软,眼前一黑,便软软地倒了下去,彻底失去了意识。
最后感知到的,是萧景琰骤然收紧、充满力量的手臂,以及他脱口而出、那声带着明显惊慌的呼喊: 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