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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是绝对的,浓稠得仿佛有重量,挤压着感官,剥夺了方向与距离。
江灼只能依靠触觉(冰冷、湿滑、布满尖锐棱角的岩石表面)和听觉(自己粗重艰难的喘息、衣物摩擦岩壁的窸窣、以及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的狂跳)来确认自己的存在与移动。
他像一只重伤的鼹鼠,在狭窄、陡峭、且不断向下延伸的天然岩石裂缝中蠕动。
身体每前进一寸,都伴随着旧伤被牵拉的刺痛和新添擦伤的灼热。
左臂的麻木感并未好转,反而因为持续的压迫和寒冷,变得更加迟钝,几乎成了拖在身后的累赘。
仅存的、半截冷光棒早已彻底熄灭,被他丢弃在途中。
纯粹的黑暗吞噬了一切,连时间的流逝都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机械般的攀爬、喘息、忍受剧痛,然后再重复。
他不知道这条裂缝通向哪里,有多深。气流持续从下方涌来,带着越来越明显的寒意和一种……陈腐的、仿佛巨大空洞中停滞了亿万年的空气味道。
这味道里混杂着水汽、矿物,还有一种极其微弱的、类似放射性尘埃的金属腥气。
不知爬了多久(或许只有十几分钟,或许已有一个小时),就在江灼感觉体力即将彻底耗尽,意识也开始因为缺氧和剧痛而涣散时,他撑向前方的手臂,突然按了个空!
身体因为惯性猛地向前一倾,差点直接栽下去!
他惊出一身冷汗,死死抠住身下湿滑的岩壁边缘,稳住身形。
前方……是空的?到底了?
他小心翼翼地摸索。前方不再是陡峭的岩壁,而是一个相对平缓的、向下倾斜的坡面。
坡度不小,但至少可以勉强站立或蹲伏前进。
更重要的是,空间似乎开阔了不少,他伸直手臂,居然没有立刻触碰到对面的岩壁。
他喘息着,暂时停下,侧耳倾听。
除了自己的声音,还有一种新的、更加清晰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不是水滴,而是……潺潺的流水声?虽然微弱,但在这绝对的寂静中格外清晰。有水,而且可能是流动的活水!
希望再次燃起。有水意味着生存的可能性,也意味着这条地下通道可能通往某个更大的水系,甚至……出口?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水汽的空气,开始沿着斜坡向下摸索。
脚下是湿滑的碎石和沙土,必须异常小心。
坡度时缓时急,他几乎是半蹲着,手脚并用,一点点向下挪动。
流水声越来越清晰。空气也更加湿润寒冷。
终于,他的脚踩到了相对平整坚实的表面——似乎是河滩的碎石地。
同时,一丝极其微弱的、并非来自他自身或流水的光源,映入了他的眼帘。
那光非常黯淡,是一种朦胧的、仿佛透过厚厚毛玻璃的灰蓝色微光,从他右侧(水流声传来的方向)的远处幽幽传来,勉强勾勒出周围环境的轮廓。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条地下暗河的边缘。
河面不宽,大约四五米,河水在黑暗中无声而迅疾地流淌,泛着幽暗的光泽。
灰蓝色的微光来自河流的上游方向,似乎照亮了那边的洞顶和部分岩壁。
而更让他惊讶的是,在这微光映照下,他隐约看到河对岸的岩壁上,似乎有一些……规则的几何线条?
人工的痕迹?!
江灼的心脏猛地一跳。他强忍着激动和身体的疲惫,沿着河岸,小心地向光源和那些几何线条的方向挪动。
走近一些后,那灰蓝色的光源看得更清楚了。
它似乎是从前方洞顶垂下的几根粗大的、半透明的晶簇发出的。
那些晶簇内部仿佛有极其微弱的能量在缓慢流转,散发出冷冽的蓝光,照亮了下方一片相对开阔的河滩和部分岩壁。
而在被照亮的河对岸岩壁上,江灼看清了——那不是什么天然的纹路,而是蚀刻上去的符号和图案!
符号的风格极其古老、简洁,带着一种非人类文明的、冰冷而精密的几何美感。
有些像是抽象化的星辰,有些像是某种能量回路,还有一些……隐约像是他曾在“方舟”相关记忆碎片中惊鸿一瞥的、类似控制界面的图形。
图案则更加模糊,似乎描绘了某种巨大的、流线型的结构体在星空中航行,或者与某种庞大的能量源对接的场景。
这些蚀刻覆盖了大约十几米宽的一段岩壁,虽然历经岁月(或许是亿万年?),表面布满了水渍和矿物质的覆盖,但依然能辨认出其非凡的人工智能和某种……信息承载的意图。
是“第七前哨”的建造者留下的?还是更早的、属于“方舟”文明甚至其他未知存在的遗迹?
江灼站在河边,冰冷的河水气息扑打着脸庞,他仰头望着那些在幽蓝晶光中若隐若现的古老印记,心中震撼莫名。
他仿佛站在了时间长河的断层边缘,窥见了一角早已被遗忘的史诗。
但震撼之余,更实际的问题浮现:这些印记意味着什么?仅仅是装饰或记录?还是……路标?或者隐藏着某种功能?
他的目光沿着岩壁上的蚀刻图案移动,最后停留在图案中央,一个相对独立、被几个同心圆环绕的复杂符号上。
那个符号的线条比其他部分更加深刻,似乎被反复雕琢过。
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江灼缓缓抬起还能活动的右手,指尖虚按向自己眉心——那里曾是“烙印”感知最集中的区域。
尽管现在那里一片空寂,但当他凝视那个复杂符号时,一种极其微弱、近乎幻觉的熟悉感,如同风中残烛,轻轻摇曳了一下。
不是记忆,不是知识,只是一种模糊的……指向性的感觉。
仿佛那个符号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等待着什么。
他需要过去看看。
暗河不宽,但水流看起来湍急,而且冰冷刺骨。
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直接涉水过去风险极高,很可能被冲走或者失温。
他沿着河岸来回走了几步,寻找可能的渡河点。
很快,他发现在下游大约二十米处,河水变浅,河床露出几块巨大的、被水流冲刷得光滑的黑色岩石,像是一座天然的汀步,可以勉强跳跃过去。
他小心翼翼地踩着那些滑溜溜的岩石,几次差点摔倒,但最终还是有惊无险地到达了对岸。
踏上对岸松软的沙地,他立刻走向那片被蚀刻的岩壁。越是靠近,那些符号和图案带来的古老与神秘气息就越是浓郁。
空气中仿佛也弥漫着一种极其微弱的、与晶簇光芒同源的能量场,让他的皮肤感到微微的刺麻。
他走到那个被同心圆环绕的复杂符号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冰凉的、布满细微凹凸的岩壁表面。触感粗糙而坚实,岁月的痕迹清晰可辨。
就在他的指尖划过符号中心某道特定凹槽的瞬间——
异变陡生!
他贴身存放的那几块暗银灰色晶体碎片,毫无征兆地同时发烫!
不是温暖,而是仿佛被瞬间加热到即将融化边缘的滚烫!
“啊!”江灼痛呼一声,下意识地想将它们掏出来扔掉。
但已经晚了。
口袋里的晶体碎片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猛地挣脱了衣物的束缚,自行飞射而出,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径直射向岩壁上那个复杂的符号!
“叮!叮!叮!”
几声清脆的、如同玉石撞击的轻响。
那几块碎片,精准地嵌入了符号中心几个特定的、微小的凹坑之中!
严丝合缝,仿佛它们原本就是从那里脱落下来的!
紧接着——
“嗡……”
一阵低沉而悠长的共鸣声,从岩壁内部传来!整个洞窟都随之轻微震颤!
头顶垂下的晶簇光芒骤然变得明亮、急促,如同被注入了新的能量!
岩壁上,以那个嵌入碎片的符号为中心,一道道更加明亮的银蓝色能量纹路如同被点亮的电路,迅速沿着古老的蚀刻线条蔓延开来!
符号、图案、甚至整个这片岩壁,都仿佛从亿万年的沉睡中苏醒,散发出柔和却不容忽视的光芒!
江灼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连连后退,靠在另一边的岩壁上,心脏狂跳,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那片正在“活”过来的岩壁。
能量纹路流淌、交织,最终在岩壁上形成了一个更加清晰、更加立体的全息投影般的虚影!
那虚影不再是静态的符号和图案,而是动态的、不断变化的星图和数据流!
星图极其复杂,标注着许多江灼完全陌生的星座和坐标,中央有一个不断闪烁的、被特殊符号标记的亮点。
数据流则是瀑布般滚动的、由那种古老几何文字和奇特能量波形构成的序列,速度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但江灼的目光,却被星图中央那个闪烁的亮点牢牢吸引。
虽然不认识具体的坐标,但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他——那个亮点,很可能就是“第七前哨”,或者至少是其核心“门”的所在!
不仅如此,随着能量纹路的完全激活,岩壁下方,原本平整的岩石表面,悄无声息地滑开了一道狭窄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缝隙内透出更加稳定明亮的白色冷光,还有更加清新(相对而言)的空气涌出!
这不仅仅是一面记录信息的墙壁!这还是一个隐藏的通道入口!
而那几块看似已经失效的晶体碎片,竟然是开启它的钥匙的一部分!
江灼胸口起伏,脑中念头飞转。这意外的发现,彻底打乱了他原本“尽快逃离这片区域”的计划。
进去?里面可能是“第七前哨”更深层的秘密,可能隐藏着离开的方法、珍贵的知识、或者……更可怕的危险。
而且,晶体碎片作为钥匙嵌入了岩壁,他还能拿回来吗?失去了它们,万一里面需要呢?
不进去?沿着暗河继续向下游探索?
或许能找到通往外界的出口,但也可能迷失在更复杂的地下迷宫,或者什么也找不到。
时间仿佛凝固了。晶簇的光芒在头顶无声流淌,激活的岩壁散发着幽幽的蓝光,数据流在虚空中永不停歇地滚动,新打开的通道入口静静等待,如同命运张开的巨口。
江灼想起了维克多和王工,想起了可能还在某处等待汇合的约定。
想起了“守门人”那令人心悸的恐怖,想起了莱恩博士和埃莉诺·维斯特那些隐藏在文明外表下的算计。
也想起了自己意识深处那片彻底死寂的“烙印废墟”,和那最后爆发的、银色人形轮廓的悲伤与决绝。
他只是一个伤痕累累的逃亡者,一个失去了特殊“钥匙”的载体。
但命运(或者说,那些隐藏在晶体碎片和古老岩壁中的设计)似乎并不打算放过他,又一次将他推到了抉择的十字路口。
是继续向外,追寻渺茫的生存机会和与同伴汇合的可能?
还是向内,踏入这突如其来的、可能蕴含终极答案或终极危险的古老通道?
他缓缓站直身体,抹去嘴角不知何时渗出的血丝,目光在流淌的暗河、发光的岩壁、以及那敞开的白色通道入口之间来回移动。
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那嵌入岩壁的晶体碎片上。碎片已经与岩壁融为一体,散发着与岩壁能量纹路同步的、微弱而稳定的银蓝光泽。
他伸出手,不是去抠挖碎片,而是再次轻轻触摸那已经被激活的、温热的岩壁表面。
一种奇异的、仿佛与某个庞大存在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连接的感觉,顺着指尖传来。
不是“烙印”那种沉重而私密的连接,而是一种更加客观、更加……宏大的共鸣感,如同水滴融入海洋。
他收回手,看了一眼自己伤痕累累、沾满血污的身体,又看了一眼那未知的、散发着诱人而危险气息的通道入口。
然后,他做出了决定。
他没有立刻进入通道,也没有转身离开。
而是走到河边,蹲下身,用冰冷的河水仔细清洗了脸上的血污和手上的尘土,又撕下相对干净的衣襟内衬,重新包扎了几处崩裂的伤口。
接着,他拿出水壶,灌满河水,又将剩下的一点压缩食物棒全部吃完。
做完这一切,他感觉恢复了一丝体力和清晰的头脑。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发光的岩壁和滚动的星图数据,仿佛要将它们烙印在记忆里。
然后,他转身,没有走向那条新打开的通道,而是沿着来时的方向,开始往回爬。
是的,他选择了暂时退回。
原因有三:
第一,他需要更多信息。那片星图和数据流太复杂,他无法在短时间内理解和记忆。他需要工具(比如维克多的终端)来记录和分析。盲目进入,可能错失关键线索,或者触发未知陷阱。
第二,他需要恢复体力。以现在的状态进入未知环境,无异于自杀。他需要回到相对安全的上层洞穴,利用找到的水和食物,尽可能恢复。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需要确认外面的情况。那阵疑似搜索信号的脉动和低语是否真实?追兵是否已经接近?维克多和王工是否安全?
他不能把所有的希望都赌在一个突然出现的、目的不明的古老通道上。他必须确保自己有退路,或者至少知道后方的情况。
他没有取回晶体碎片。它们现在是通道的钥匙,也是他与这个古老“路标”之间唯一的联系。留下它们,或许意味着他还能回来。
爬回斜坡,钻过自己凿开的洞口,再次经过那个小水潭,江灼感觉比下来时更加疲惫,但头脑却异常清醒。
退回来的决定让他摆脱了被突发事件牵着鼻子走的被动,重新夺回了一丝掌控感。
当他终于爬回最初那个相对宽敞的洞穴,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时,外面透入岩缝的光线已经变成了更加深沉的暮色。
他昏迷和探索地下,竟然用去了几乎一整天。
他躺在地上,听着自己缓慢恢复的心跳,感受着伤口传来的阵阵钝痛,心中却异常平静。
他知道了地下有一条可能通往“第七前哨”更深秘密的通道,知道了开启通道的“钥匙”(晶体碎片)还在那里,也知道外面可能有追兵。
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休息,恢复,观察,然后……做出最终的抉择。
是趁着夜色,带着有限的信息和物资,冒险向外寻找维克多和生路?
还是等体力恢复一些后,再次深入地下,探索那个被点亮的古老通道,赌一把其中隐藏的机遇?
这个抉择,他需要更多的时间和信息来权衡。
他闭上眼睛,在洞穴彻底的黑暗与寂静中,开始缓慢地调整呼吸,尝试进入一种浅层的休息状态,同时保持着对外界一丝微弱声响的警觉。
在意识即将沉入睡眠的边缘,他仿佛又看到了那片被点亮的岩壁,看到了那流动的星图,看到了那个闪烁的、代表“第七前哨”的坐标点。
还有,在那星图的边缘,一个极其微小、几乎被忽略的、不断重复闪烁的暗红色光点,如同一个无声的警告,或者……一个被标记的陷阱?
是错觉吗?还是那庞大信息流中,被刻意隐藏的真相一角?
疑问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最终沉入疲惫意识的最深处。
洞穴外,暮色四合,荒原的风呼啸而过。
洞穴内,伤痕累累的逃亡者,在短暂的喘息中,积蓄着面对下一个抉择的力量。
而在他贴身的口袋深处,那早已彻底沉寂、仿佛普通石块的“烙印”余烬最核心,一点比最细微的宇宙尘埃还要微小的、暗金色的光屑,在他均匀的呼吸声中,极其缓慢地,完成了第三次,几乎无法被任何仪器探测到的……闪烁。
如同即将彻底熄灭的恒星,在死亡前,最后一次,微弱地,眨了眨眼。
(第二百五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