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刺骨……然后是火燎般的灼痛。
意识像沉在冰层下的鱼，每一次试图上浮都被剧烈的感官冲击拍回深处。
后颈被尖锐物刺入的地方火烧火燎，仿佛有熔化的金属顺着脊椎神经向下流淌，每一节椎骨都在尖叫；
胸腔里像塞满了粗糙的沙砾和碎玻璃，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和浓重的血腥气；
四肢百骸则沉浸在一种迟钝的、仿佛被重型载具反复碾轧过的麻木与酸痛中，连弯曲一根手指都感觉要用尽全身力气。
痛……但也清晰地活着。
江灼的意识，在这片由剧痛编织成的、粘稠的黑暗中，一点一点地，极其缓慢地，重新凝聚。
最先恢复的不是视觉，也不是完整的思维，而是一种更加原始的、对存在边界的感知。
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大致轮廓，能感觉到身下坚硬、粗糙且冰冷的触感（岩石？），
能感觉到有冰冷的气流拂过皮肤（带起一片鸡皮疙瘩），
也能感觉到喉咙深处那种干渴到冒烟的灼烧感，以及太阳穴和眼眶后方那仿佛要炸开的、一跳一跳的钝痛。
听觉是第二个回归的。起初是一片混沌的嗡鸣，像是隔着厚重的水层听到的噪音。
然后，嗡鸣逐渐退去，一些更加具体的声音浮现出来：
滴答……滴答……
缓慢、规律、轻微的水滴声，从某个方向传来，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窸窸窣窣……
极其微小的、像是砂砾滚动或者某种节肢动物爬行的声音，一闪即逝。
呼——
他自己的呼吸声，粗重、嘶哑、艰难，如同破损的风箱，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
没有“守门人”那令人窒息的精神低语，没有能量湍流的嘶吼，没有爆炸的余响，也没有同伴的声音。
只有他自己，和这片包裹着他的、死寂的……黑暗？
他尝试睁开眼。
眼皮沉重得如同焊死，睫毛似乎被干涸的血痂黏住。他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将它们撕开一条缝隙。
模糊。一片模糊的、跳动的暗影和色块。光线极其微弱，只能勉强勾勒出近处一些粗糙的、不规则的轮廓——嶙峋的石壁？
头顶低矮的、似乎有裂缝透下微光的岩顶？身下是凹凸不平的岩石地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冰冷的灰尘。
这里……不是能源核心室，也不是他最后爬出来的那个维修通道出口外的山坡。
是一个洞穴？天然的？还是人工开凿的？
记忆的碎片如同退潮后沙滩上的贝壳，杂乱地散落着，难以拼凑。
“秩序之壁”的爆发，刺目的白光，粉碎的意识，遥远的叹息……还有昏迷前指尖触碰到的、晶体崩裂时那点转瞬即逝的暗金光芒……
然后呢？他怎么来到这里的？是最后那股力量将他抛飞到了这里？
还是他失去意识后，自己爬进来的？或者……有别的“东西”把他带到了这里？
他努力转动僵硬的脖颈，想要看清周围更多的情况。
这个动作牵动了全身的伤痛，尤其是后颈和背部，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
视线随着头部的转动而移动。
洞穴不大，大约只有十来个平米，形状不规则，像是天然形成的岩洞，但某些角落有人工修整过的痕迹，比如一处较为平整的石台，上面似乎还铺着一些干枯的苔藓或植物茎叶（早已腐烂成深褐色）。
空气潮湿阴冷，弥漫着岩石、泥土、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他无法具体描述的奇异能量残留？
有点像“秩序之壁”崩溃后的那种空间破碎感，但要微弱得多，也……混杂得多。
没有看到明显的出口。刚才听到水滴声的方向，似乎是一条更加幽深、被阴影完全吞没的狭窄缝隙，气流正是从那里吹来。
他试着动了一下手臂。
右臂反应稍快，但剧痛无比；左臂则感觉麻木不仁，仿佛不是自己的。
他咬着牙，用右肘支撑，极其缓慢地将上半身抬起了一点。
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破烂的衣衫，心脏狂跳得像是要冲破胸腔。
他不得不停下来，大口喘气，等待这阵眩晕和虚弱感过去。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在自己左手边不远处的岩石地面上，似乎放着几样东西。
一个用防水布包裹的、巴掌大小的扁平包裹。
一截折断的、发着微光的冷光棒（光芒已经极其黯淡）。
还有……几块暗银灰色的、不规则的晶体碎片。
是维克多留给他的？还是他自己带出来的？
记忆依旧混乱。他挣扎着挪动身体，伸手够向那个防水布包裹。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坚韧的布料。他将其拖到身边，用还能勉强活动的手指，笨拙地解开系扣。
里面是几样东西：一小卷急救绷带（沾满了灰尘，但看起来还能用）；
两片独立包装的、标签早已模糊的广谱抗生素和止痛药片；
一小块高能量压缩食物棒（包装破损，但内容物似乎完好）；
还有一个扁平的、金属外壳的老式水壶，入手沉重，摇了摇，里面有大约三分之一的水。
是维克多！他昏迷前最后的清醒记忆里，维克多被传送走前，似乎将一个小包裹塞进了他的怀里？
还是他倒地时，从身上掉出来的？细节模糊，但这些东西无疑是他现在最需要的。
他几乎是颤抖着拧开水壶的盖子，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小口冰冷寡淡、带着金属味的水。
液体滑过干裂出血的喉咙，带来一阵刺痛，但随即是难以言喻的滋润感。
他强迫自己只喝了两小口，就拧紧盖子。水和食物都必须极度节省。
他看向那几块晶体碎片。最大的一块也只有拇指指甲盖大小，正是他从能源核心室地上捡起的那几块。
此刻它们静静地躺在灰尘里，黯淡无光，仿佛只是普通的石头碎片。但江灼还是将它们小心地捡起，和急救包里的东西放在一起。
接着，他检查自己的伤势。情况很糟糕。
身上多处擦伤、割伤和灼伤，不少伤口已经和破烂的衣物黏连在一起，稍微一动就钻心地疼。
最严重的是左肩和后腰，传来一种深沉的、骨头错位或骨裂般的剧痛。脑袋昏沉沉的，除了外伤，脑震荡的症状也很明显。
他必须尽快处理伤口，避免感染和在低温下失温。
他拿起那卷急救绷带，用牙齿配合右手，艰难地开始清理和包扎身上几处流血较多、看起来最容易感染的伤口。
过程痛苦而笨拙，冷汗和血水混在一起，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每包扎完一处，都几乎耗尽了那一点点积攒起来的力气，不得不停下来喘息很久。
处理好几处主要的外伤后，他吞下了那片止痛药（希望能有点用），又将那块压缩食物棒小心地掰下四分之一，放进嘴里，用唾液慢慢软化，然后极其缓慢地咀嚼、吞咽。
食物的味道几乎尝不出来，但进入胃里后，一股微弱的热量开始扩散，让他冰冷的四肢稍微恢复了一点知觉。
做完这些，他感觉自己像是刚跑完一场耗尽生命的马拉松，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但思维却因为身体得到一点点补给而稍微清晰了一些。
他躺在地上，望着头顶岩缝中透下的、不知是晨曦还是暮色的极其微弱的灰白光线，开始整理混乱的记忆和思绪。
“秩序之壁”启动了，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抽取了他“烙印”深处的某种应急力量和几乎全部的能源核心能量，与“守门人”对撞。
结果……似乎两败俱伤？“守门人”的气息消失了（至少他感知不到），分流核心彻底报废。他自己则被抛飞（或爬行）到了这个未知的洞穴。
维克多和王工应该安全传送去了结晶岩柱群区域。
他现在在哪里？根据昏迷前的方向和最后爬出维修通道后看到的星空判断，他可能还在“第七前哨”核心辐射区的西侧或西南侧边缘地带。
这个洞穴，或许是当初第七勘探队留下的某个临时庇护所？或者是更早的地质活动形成的？
他需要确定更精确的位置，并设法与维克多他们汇合。前提是，他能活着走出这个洞穴，并且有足够的体力和运气穿越几十公里的荒原。
希望渺茫，但并非完全绝望。
他闭上眼睛，尝试再次感应意识深处。
一片……彻底的、令人心悸的虚无和死寂。
以前，即使“烙印”沉寂，他也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如同一片沉睡的废墟，有重量，有轮廓。
但现在，那里什么也没有了。没有重量，没有轮廓，没有悸动，连一丝能量的涟漪都感觉不到。
仿佛那个区域被彻底挖空、烧毁了，只留下一个冰冷的、空洞的缺憾。
最后那一下爆发，耗尽了一切。这把“钥匙”，似乎从内部彻底崩坏了。
江灼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空虚和……一丝冰冷的恐惧。
失去“烙印”，不仅仅意味着失去了一个可能蕴含秘密和力量的工具，更仿佛失去了某种与自身来历、与这场巨大谜团相连的锚点。
他感觉更加孤独，也更加……脆弱。
但与此同时，一种奇异的轻松感也随之而来。那沉重的负担，那不受控制的悸动和危险，似乎也随着“烙印”的沉寂而暂时远离了。
他现在只是江灼，一个伤痕累累、困在荒原洞穴里的逃亡者。
他需要依靠的，是自己残破的身体，有限的物资，和……纯粹的求生意志。
他休息了很久，直到感觉那点压缩食物棒带来的热量完全消化，身体恢复了一丝微弱的力气。
他挣扎着再次坐起来，目光投向洞穴深处那条传来水滴声和微弱气流的狭窄缝隙。
那里可能是唯一的出路。
他需要光源。那截折断的冷光棒已经快要彻底熄灭了。
他在防水布包裹里又摸索了一下，没有找到其他照明工具。
他只能将那截残存的冷光棒拿在手里，借着它最后一点黯淡的、绿幽幽的光芒，照亮前方一两步的距离。
他扶着冰冷的石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再次感受了一下身体的状况。
左腿似乎也有拉伤，行动不便。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向那条缝隙挪动。
缝隙非常狭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岩壁湿滑冰冷，布满苔藓和水渍。
水滴声就是从里面传来，越来越清晰。气流也变得更加明显，带着一股更加浓郁的、潮湿的泥土和矿物质气味。
他侧着身，一点点挤进缝隙。冷光棒的光芒几乎被黑暗吞噬，只能勉强照亮脚下湿滑的、布满碎石的小径。
他走得异常艰难，受伤的身体在狭窄的空间里不断磕碰到岩壁，带来新的痛苦。
大约前进了二十多米，缝隙开始向下倾斜，并且逐渐变得宽敞了一些。水滴声就在前方不远处。
终于，他挤出了最狭窄的一段，来到一个稍微大一点的空间。
这里像是一个小小的地下泉眼汇水处，头顶的岩壁不断有水滴落下，在下方汇聚成一个不到两平米大小的、浅浅的石潭。
水质看起来还算清澈，在冷光棒微弱的光芒下泛着幽幽的光。
水！干净的水源！
江灼精神一振。他小心翼翼地将水壶装满，然后又忍不住用手捧起一些，贪婪地喝了几大口。
冰冷的水带着一丝甜味和浓重的矿物质气息，冲淡了喉咙里的血腥和干渴，也让他昏沉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点。
补充了水分，他感觉好受了一些。他观察着这个水潭周围。
除了他进来的那条缝隙，似乎没有其他明显的通道。
但气流确实是从这里继续向深处流动的，源头可能在水潭后方岩壁的某个细小裂缝里。
他需要决定是继续探索，还是返回那个相对安全的洞穴休息，等待体力恢复更多。
返回意味着安全，但也意味着困守。继续探索则可能找到真正的出口，也可能遭遇未知的危险，以他现在的状态，风险极高。
他靠在冰冷的岩壁上，闭上眼睛，权衡利弊。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震颤感，从脚下的岩石深处传来。
不是地震那种剧烈的震动，更像是一种……有规律的、低沉的脉动，如同遥远地底有一台庞大的机器在缓慢运转，或者……某个庞大存在的心跳？
这感觉只持续了不到两秒钟，就消失了。
江灼猛地睁开眼，警惕地扫视四周。除了水滴声，再无其他异常。
是错觉？还是……这片区域地下，还有别的什么？
他想起了“第七前哨”的核心，想起了“门”，想起了“守门人”……难道碰撞的余波并未完全平息？或者，这地下还隐藏着其他与“前哨”相关的东西？
未知带来了更深的警惕，但也带来了一丝……可能性。如果这地下还有秘密，或许就藏着离开这里，或者联系外界的线索。
他看向水潭后方岩壁上那些细小的裂缝。气流正是从那里吹出。也许，有一条更隐蔽的通道，通往更深的地方？
犹豫了片刻，江灼做出了决定。
他需要更多信息。他需要知道自己在哪，周围有什么，以及……刚才那阵脉动是什么。
他喝光了水壶里剩余的水，再次将其装满潭水。然后，他捡起一块边缘锋利的碎石片，在进来的缝隙口做了一个简单的方向标记。
做完这些，他深吸一口气，开始仔细检查水潭后方的岩壁，寻找任何可能通行的缝隙。
他花了些时间，终于在最靠近气流来源的一条岩缝底部，发现了一个被水流常年冲刷形成的、大约脸盆大小的凹陷。
将手伸进去摸索，里面似乎比看起来要深，而且向斜下方延伸，隐约有更大的空间。
洞口太小，他需要扩大。
他用捡来的碎石片，开始小心地凿击洞口边缘相对松软的岩石。
这项工作极其耗费体力，每一凿都震得他手臂发麻，伤口崩裂，但他坚持着。他必须找到出路。
就在他全神贯注地凿击时，那阵微弱的、有规律的脉动感，再次从脚下传来。
这一次，更加清晰一些。
伴随着脉动，他似乎还“听”到了一点极其模糊的、断断续续的、仿佛无线电杂音中夹杂着扭曲人声的碎片：
「……坐标……偏移……」
「……能量读数……不稳定……」
「……‘钥匙’信号……消失……」
「……继续……搜索……」
声音转瞬即逝，混杂在岩石凿击的回音和水滴声中，几乎无法分辨是真实还是幻听。
但江灼的动作猛地停了下来。
钥匙信号消失……是在说他吗？谁在搜索？基金会？医疗部？还是……那艘神秘穿梭艇背后的势力？
他们还在附近？甚至可能就在地面上搜索？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他必须尽快离开这里，找到一个绝对隐蔽的地方，恢复体力，然后想办法远离这片区域。
他加快了凿击的速度，不顾手臂的剧痛和体力快速流失带来的眩晕感。
岩石终于被他凿开了一个足够他蜷缩身体钻过去的洞口。
里面黑漆漆的，冷风扑面，带着更深的寒意和一种……类似地下深处、久未通风的陈腐气息。
他没有立刻钻进去，而是先侧耳倾听。
除了风声和水滴声，没有其他动静。
他又用冷光棒（光芒已经微弱到几乎看不见）往里照了照，只能看到一条向下延伸的、更加狭窄陡峭的天然岩石通道，深不见底。
是生路，还是另一个绝境？
江灼已经没有太多选择。
他将剩下的压缩食物棒和急救用品紧紧绑在身上，将水壶挎好，把那几块晶体碎片贴身放好。
然后，他趴下身子，头朝前，一点一点地，挤进了那个刚刚凿开的、通往未知地底的狭窄洞口。
黑暗，瞬间将他彻底吞噬。
（第二百五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