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早晨，地铁里已经挤满了人。
冷气开得很足，吹散了从外面带进来的一身暑气。
周亚和阮小白被人群挤到了车厢角落。
阮小白从背包里摸出耳机，一端塞进自己耳朵里，另一端很自然地递给了周亚。
周亚接过来，塞进耳中。
舒缓的纯音乐流淌出来。
地铁轻微晃动着，阮小白顺势把头靠在了周亚的肩膀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
他的头发蹭在周亚的脖颈上，有些痒。
周亚的身形比周围大多数人都要高挑一些，她一手抓着扶手，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护着靠在她身上的阮小白。
“你看那对，好配啊。”
“那个女孩好高好帅，另一个男孩子好白好可爱。”
“是姐弟吗？看着不像……”
旁边几个年轻女孩的议论声，很小，但还是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周亚的耳朵动了动，眼皮都没抬一下。
阮小白倒是抬起头，冲那几个女孩的方向弯了弯眼睛，然后又心满意足地把脑袋靠了回去，甚至还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贴得更紧了些。
那几个女孩瞬间噤了声，接着是更小声的，压抑的惊呼。
周亚感觉到了他的小动作，侧过头，用气音在他耳边说：“安分点。”
阮小白没说话，只是抬手，握住了她垂在身侧的那只手。
他的手指很凉，也很细，就那么一根一根地，插进了她的指缝，然后收紧，和她十指相扣。
出了地铁站，一股热浪夹杂着人声扑面而来。
大学城建在郊区，比起市中心，这里的道路更宽阔，绿化也更好。
两个人牵着手，走在一条种满了香樟的林荫道上。
浓密的树冠在头顶交织成一片巨大的绿荫，将灼热的阳光筛成细碎的光斑，洒在人行道上。
偶尔有风吹过，带来树叶沙沙的声响和一阵短暂的清凉。
路边有卖冰棍和饮料的小摊，几个刚报到完的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聚在那里，一边吃着冰棍，一边大声说笑。
周亚的视线从他们身上扫过，又落回身边的人身上。
他没带什么行李，只背着一个简单的双肩包。
清爽得像是这炎热夏日里的一阵凉风。
他正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清澈的眼睛里映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和崭新的建筑，带着一种对未来的，毫不掩饰的向往。
远处的大学门口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到处都是拖着行李箱的学生和陪同的家长，红色的横幅挂在校门顶上，写着“热烈欢迎20xx级新同学”。
这就是大学吗？
周亚心里想着。
她从没来过这种地方。
她的人生，在初中辍学那天，就拐向了另一条完全不同的路。
那条路上，只有汗水，拳头，和一眼望不到头的疲惫。
她看着身边小白轻快的步伐，看着他充满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心里那点格格不入的感觉，慢慢被一种温热的满足感所填满。
自己没走过的路，小白替她走了。
也挺好。
两个人顺着人流，慢慢走向那座气派的大学校门。
校门是巨大的石质拱门，上面刻着几个鎏金大字——“江城大学”。
字迹苍劲有力。
走进校门，里面的世界豁然开朗。
宽阔的校道，高大的建筑，还有随处可见的，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年轻面孔。
一切都和周亚之前待过的任何地方都不一样。
这里太干净，太明亮了。
“走，去报到。”
阮小白拉了拉她的手，从手机里调出之前查好的地图，带着她往自己学院的迎新点走。
报到处设在一座体育馆里，里面更是人声鼎沸。
各个院系的红色帐篷和桌子排成几列，学姐学长们热情地招呼着，引导着新生。
阮小白找到了自己所属院系的桌子。
他一走过去，原本还有些懒散地坐着闲聊的几个学姐，眼睛瞬间就亮了。
“同学，是来报到的吗？”
一个短发学姐立刻站了起来，脸上挂着热情的笑容。
“嗯。”
阮小白点头，从背包里拿出自己的录取通知书和身份证递过去。
“阮小白......名字真好听。”
学姐一边在名单上核对，一边忍不住又多看了他两眼。
雪白的发色在一众人里显眼得不行
旁边的几个学姐也凑了过来，借着帮忙的由头，围在了桌子边。
“来，小白学弟，扫这个码加一下班级群。”
“这个是辅导员的联系方式，你存一下。”
“学弟你是一个人来报到的吗？行李多不多？要不要学姐帮你送到宿舍去？”
周亚就站在几步开外，双臂抱在胸前，静静地看着。
她的身高在一群人里很突出，面无表情的样子和周围热闹的气氛格格不入。
她的视线扫过那几个过分热情的学姐，最后落在阮小白身上。
他没有半点不自在，只是礼貌地一一回应，拿出手机扫码，存号码，然后微笑着摇头。
“谢谢学姐，我就不住校了。”
“不住校？”
短发学姐有些惊讶，随即又露出了然的表情。
“也是，你这张脸，住宿舍确实有点危险。”
这话带着点玩笑的意味，周围几个女生都笑了起来。
阮小白也只是笑了笑，没接话。他很快就办完了所有手续，领到了自己的学生卡和一些入学资料。
“学弟，真的不加个私人联系方式吗？以后有学习上的问题可以问我。”
一个学姐不死心地追问。
阮小白转过头，目光越过她们，准确地找到了周亚。
他冲她招了招手，然后才回头对那个学姐说：“不用了，谢谢。我家人还在等我。”
他说“家人”两个字的时候，语气很自然，也很清晰。
那几个学姐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才注意到不远处站着的周亚。
她们的视线在周亚身上停顿了几秒，脸上的热情肉眼可见地褪去了一些。
周亚迎着她们的目光，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抱着的手臂放了下来。
阮小白小跑过来，把学生卡献宝似的递到她面前，“办好了。”
“嗯。”
周亚接过来，看了一眼。
卡片上印着他的照片，是之前去照相馆拍的证件照，下面是他的名字和学号。
“接下来去办走读。”
阮小白收回学生卡，又牵起她的手。
行政楼离体育馆不远。
申请走读的流程比报到要清净许多，办公室里只有一个看起来有些年纪的女老师。
阮小白把准备好的材料递上去。户口本复印件，租房合同，申请书。
女老师扶了扶眼镜，仔细地审核着文件。
当她看到租房合同上承租人一栏写着“周亚”的名字，而户口本复印件上只有阮小白一个人时，抬头看了他们一眼。
“你是和她一起住？”
老师问阮小白，目光在周亚身上扫过。
“是，她是我女友。”
阮小白回答得面不改色。
老师点点头，没再多问。
她很快就在申请表上盖了章。
“好了，手续都办完了。”
从行政楼出来，阮小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把所有文件都收进背包里，然后拉着周亚，兴致勃勃地说：“小亚，我们逛逛吧？”
周亚看着他那副雀跃的样子，点了点头。
他们沿着校道慢慢走着。
“那是教学楼吧？好大。”
“那边是操场。”
“不知道食堂的饭好不好吃......”
他一路说，周亚就一路听着。
她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但她喜欢看他兴高采烈的样子。
他眼里的光，比头顶的太阳还要亮。
走着走着，两人停在了一栋巨大的建筑物前。
那是一座图书馆。
整栋楼的设计充满了现代感，巨大的蓝色玻璃幕墙在阳光下反射着天空的颜色，干净剔透。
周亚的脚步顿住了。
透过那片巨大的玻璃，她能清晰地看到里面。
一排又一排高大的书架，整齐地排列着，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
书架上密密麻麻地塞满了书，各种颜色，各种厚度。
有学生抱着几本书从书架间走过，还有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低头安静地阅读。
安静，肃穆，充满了知识的气息。
周亚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地看着。
她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自己看过的所有书，小说，杂志，加在一起，可能都填不满这里面的一个书架。
甚至半个都填不满。
一种陌生的情绪，像是冰冷的潮水，悄无声息地从心底涌了上来。
那不是自卑，也不是羡慕，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之外的疏离感。
小白他会在这里读四年的书，看很多很多的书，认识很多很多和他一样的人。
阮小白牵着周亚的手，他能感觉到，身边的人忽然就静了下来。
那只被他牵着的手，也变得有些僵硬。
他顺着周亚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那座宏伟的图书馆，看到了里面一排排望不到头的书架。
阮小白的心里轻轻一动。
这里的一切，宽阔的校道，崭新的建筑，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学生，还有这座装满了人类知识结晶的图书馆，都在无声地提醒着她，他们之间的不同。
阮小白侧过头，看着周亚的侧脸。
她的下颌线绷得很紧，眼神直直地望着玻璃幕墙后的那个世界，表情是一种他很熟悉的，疏离的平静。
他没有说话，只是拉着她的手，轻轻一带，让她转向自己。
周亚的目光从图书馆上移开，落在了他脸上。
阮小白凑过去，在她的嘴唇上亲了一下。
很轻，很软，像是一片羽毛落了上去。
周亚的眼睛眨了一下，有些怔愣地看着他。
阮小白贴得很近，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鼻尖。
他看着她的眼睛，用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等我毕业，我们就结婚。”
温热的气息拂过周亚的唇边，带着他身上好闻的味道。
周亚的心跳漏了一拍。
“小亚要是着急，可以提前哦。”
轰的一声。
周亚感觉自己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一本正经地和自己许诺未来的少年，心脏不听使唤地狂跳起来。
一股热气不受控制地从脖颈烧到了耳根，连带着脸颊也烫了起来。
阮小白看着她泛红的脸颊和有些无措的眼神，终于忍不住，笑弯了眼睛。
他喜欢看她这副样子，平日里那个无坚不摧，能把一切都扛在肩上的小亚，只有在他面前，才会露出这样柔软的一面。
周亚被他笑得有些恼，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甜。
她抬手，想像往常一样揉乱他的头发，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最后只是轻轻地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
“傻小子。”
她也凑过去，学着他刚才的样子，在他耳边用气音回了一句。
“要是今天呢？”
温热的气息喷在耳廓上，阮小白的身体瞬间僵了一下。
他猛地后退半步，眼睛都睁大了些。
“太，太早了！”
他结结巴巴地说。
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还不够，要变得更可靠，拥有能和她并肩而立的底气。
“等我，等我再长大些，再成熟些......”
他的脸也红了，从脸颊一直红到脖子，配上他雪白的发色，格外显眼。
周亚看着他这副纯情的模样，低低地笑出了声。
刚才心里的那点郁结，彻底烟消云散。
她伸出手，捏了捏他发烫的脸颊，手感又软又滑。
“那你要快快努力哦，小白。”
她挑了挑眉，语气里满是戏谑。
阮小白被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像是许下什么重要的承诺。
“嗯。”
说完他拉着她的手，转身就走，步子都比刚才快了几分。
“走，我们继续逛。”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他们身上投下跃动的光斑。
之前那种被隔绝在外的感觉彻底消失了，周亚看着周围的一切，忽然觉得顺眼了很多。
宽阔的校道，是小白以后每天都会走的路。
高大的教学楼，是小白以后上课的地方。
那个巨大的图书馆，小白会进去，看很多很多的书，然后回来讲给她听。
这里不再是一个与她无关的世界，而是即将承载她爱人四年青春的地方。
这么一想，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了。
阳光正好。
风也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