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开始泛白。
阿蝎在椅子上醒来。
脖子僵得像块石头,一动就发出“咯”的一声脆响。
她维持着一个姿势坐了一夜,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又被胡乱拼凑起来。
窗外的天是灰蒙蒙的,冬日清晨特有的冷色调。
她动了动麻木的双腿,扶着椅子站起来。
床上的小芽翻了个身,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然后慢慢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
小孩的眼睛还带着刚睡醒的朦胧,看清是她,那点朦胧迅速褪去,换上了一种小心翼翼的探究。
阿蝎移开了视线。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
昨晚那句软糯的“好妈妈”还在耳朵里回响,让她浑身都不自在。
“醒了就去洗漱。”
她最后还是开口了,声音有点哑,语气平铺直叙,听不出情绪。
说完,她没再看小芽的反应,径直走出房间,进了洗手间。
冰冷的水扑在脸上,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
镜子里的人,眼下一片青黑,脸色算不上好。
阿蝎盯着自己看了一会儿,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她从没带过孩子。
尤其是,这个小的,还给她戴了顶那么高的帽子。
她走出洗手间,小芽已经穿好了衣服,正站在客厅里,两只手绞着衣角,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蝎进厨房一阵忙活,端出两碗热气腾腾的面。
“过来吃饭。”
就是最简单的阳春面,飘着几点葱花,卧着一个荷包蛋。
小芽小步挪过来,爬上凳子,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吃。
很安静。
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吸溜面条的声音。
这种过于安逸的居家氛围让阿蝎有点坐立难安。
她三两口扒完自己的面,把碗往水池里一扔,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那个小小的背影。
“今天跟我出去一趟。”
外面的风很大,刮在脸上像刀子。
阿蝎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胡乱地在小芽脖子上绕了几圈,把她的小脸埋进去大半,只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睛。
“跟紧了。”
她言简意赅。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菜市场里人声鼎沸,混杂着各种叫卖声和讨价还价的声音。
阿蝎熟门熟路地在人群里穿行,她走得快,但每走几步,就会下意识地停一下,回头看一眼那个跟在后面的小不点。
小芽很乖,始终跟在她身后半步远的距离,不吵不闹。
她好奇地看着那些鲜活的蔬菜和水箱里吐着泡泡的鱼。
路过一个卖糖葫芦的摊子,她脚步慢了半拍,眼睛在那红彤彤的山楂上停留了一瞬,很快又收回目光,继续跟着走。
阿蝎脚下一顿,转身折了回去。
“要哪个?”
她问。
小芽愣了一下,抬头看着她,又看看那些糖葫芦,伸出小手指了指最边上那串粘着芝麻的。
阿蝎付了钱,把糖葫芦塞到她手里。
“拿着。”
小芽双手捧着那串比她小臂还长的糖葫芦,低头看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最上面的那颗。
糖衣在嘴里化开,甜得她眼睛都眯了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就这么磕磕绊绊地过着。
阿蝎还是那个阿蝎,说话冲,没耐心,但她会记得在冰箱里备上小孩子喝的牛奶和酸奶,会在降温的时候,把小芽裹成一个球再让她出门,会在路过玩具店时,装作不经意地问一句“有没有想要的”。
她的照顾方式,直接,甚至有些粗暴,但很实用。
小芽也渐渐开朗了些。
她话不多,但脸上的笑容多了。
她发现一只流浪猫,会把自己的小鱼干分给它一半。
阿蝎靠在墙边看着,什么也没说,只是在第二天,买了最大包的猫粮,让她拿下去喂。
天气好的时候,太阳像个吝啬的富翁,总算肯洒下一点金子。
客厅的地板被照得暖洋洋的。
午后,阿蝎没什么事,就在客厅的地板上铺了张厚实的毛毯,整个人呈一个“大”字型躺在阳光里,懒洋洋地。
她闭着眼,感受着那股暖意渗透进骨头缝里,舒服得快要睡着。
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到身边有动静。
她掀开一条眼缝,看见小芽抱着个枕头,在她旁边小心翼翼地躺了下来。
离她有一点距离,既不打扰,又能分享到同一片阳光。
小小的身子,笔直地躺着,两只手乖乖地放在身体两侧。
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阿蝎没动,也没说话。
一个大的,一个小的,就这么并排躺在客厅中央,沐浴着同一片阳光。
空气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车流声。
阿蝎头一次觉得,这样好像......也不错。
而且身边这个小小的,安安静静的家伙,总能让她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松弛了下来。
她就这么躺着,心里那点最后的别扭和抗拒,也跟着阳光,一点点蒸发了。
她侧过头,看着身边那张睡得有些泛红的小脸。
“小芽。”
她的声音在安静的午后显得很清晰。
小芽的睫毛动了动,睁开眼看她。
阿蝎看着她,很认真地,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像是在宣布一件事情的口吻说道:
“以后,叫妈。”
她觉得“阿蝎”这个称呼,始终隔着一层疏离。
她心里盘算了一下。
监护人?太正式。
阿姨?太普通。
姐姐?她都多大了。
麻烦。
还不如直接就定下来,干脆利落。
反正,她自己都开口认了。
小芽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阳光晃得她眼睛有点花。
她看着阿蝎的脸,那张脸上没什么表情,和平时一样。
可她就是觉得,今天的阿蝎,和平时不一样。
她的小嘴微微张开,过了好几秒,才像是终于反应了过来。
一股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欢喜,从她小小的胸膛里炸开。
比吃到最甜的糖果,比得到最好看的画笔,都要开心一百倍,一千倍。
阿蝎又补了一句,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给自己找个台阶。
“省事。”
过了足足有半分钟,小芽的眼睛里,迅速地蒙上了一层水汽。
那水汽越积越多,最后变成了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滑进头发里。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咬着嘴唇,拼命地点头。
一下,又一下。
“哭什么。”
她的语气还是硬邦邦的。
“叫一声听听。”
小芽吸了吸鼻子,那股压抑的呜咽变成了小声的抽噎。
她张了张嘴,一个很轻,很轻,带着浓浓鼻音和颤抖的音节,从她喉咙里挤了出来。
“......妈。”
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却像一颗子弹,正正地,打在了阿蝎心上最软的那个地方。
那股熟悉的,让她不知所措的热流,又一次涌了上来。
阿蝎“嗯”了一声,然后迅速地翻了个身,背对着小芽。
“睡午觉了。”
她闷声闷气地说。
阳光暖融融的。
她闭上眼,嘴角往上扬了一下。
她徐宁蝎,也是有女儿的人了。
自这天起,小芽主动了许多。
这个称呼,她叫了好几天才慢慢叫顺口。
从一开始的磕磕巴巴,脸红心跳,到后来,能很自然地喊她了。
“妈,你看这个云。”
“妈,我画画了。”
“妈,我们今天吃什么?”
阿蝎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嗯”一声,或者干脆不理。
小芽一点也不介意,依旧孜孜不倦。
这天,阿蝎提着盒饭回来,小芽拿着一张画跑了过来,举到她面前。
“妈,给你。”
阿蝎随手接过来,以为又是画的太阳或者小花。
她低头一看,动作停住了。
纸上画的,是她。
穿着常穿的那件黑色夹克,短短的头发,下巴的线条有点硬。
最传神的是那双眼睛,小芽没有把她画得很凶,只是用很重的黑色涂了眼珠,显得又黑又亮,正直直地看着画外。
甚至,在画中人脖子的地方,小芽还用红色的蜡笔,画了一个小小的,模糊的蝎子图案。
阿蝎拿着那张纸,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她从没想过,自己在这么个小不点眼里,是这个样子的。
不是街上那些人嘴里凶神恶煞的“蝎姐”,也不是派出所档案里那个叫“徐宁蝎”的麻烦分子。
就是一个......妈妈。
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这个小小的孩子,用一支画笔,清清楚楚地描摹了出来,然后,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她的心里。
阿蝎清了清嗓子,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有点堵。
她一个常年靠拳头说话的人,词汇量贫乏得可怜。
她抬起头,看向小芽。
小芽正仰着脸,满眼期待地看着她,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两颗星星。
“还行。”
她拿着那张画,走到冰箱前,把上面贴着的一张外卖单扯下来,然后找了块磁铁,把小芽的画,端端正正地,贴在了冰箱门最中间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她才回头,放下盒饭,对还愣在原地的小芽说:“洗手吃饭。”
小芽看着冰箱门上自己的画,又看看阿蝎,眼睛里那点光,像是要满溢出来。
她重重地“嗯”了一声,跑去洗手了。
阿蝎站在原地,看着那张画。
画上的自己,好像也没那么讨人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