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从城楼吹进宫道,卷着灰烬的气味。沈清鸢走下阶梯时脚步很轻,月白衣角擦过石阶边缘,沾上的尘土已经干了。她没有回头去看那片混乱的人群,也没有再碰琴匣。
裴珩站在云容寝殿外,手按在门框上。门是开着的,里面烛火未灭,映出墙上挂满的画像。那些前朝女帝的眼神都朝向同一个方向,像是在盯着谁。
他走进去,玄铁戒在指尖转动。最后一道机关锁发出咔的一声,锁芯落下。他没看地上散落的毒针,径直走向内室。
墙边立着一面护心镜,青铜边框,表面有些发乌。他伸手取下,翻过来。背面刻着三个字——“静夜思”。
他的手指停在那行字上。笔画歪斜,是孩子写的。他认得这个字迹。七岁那年,他在听雨阁见过一页习字帖,上面也是这三个字,落款是沈清鸢的名字。
记忆突然断开又接上。
十二岁冬夜,刺客破窗而入。他听见刀风,来不及反应,有人扑上来挡在他前面。血溅到他脸上,温的。那人倒下的时候胸前金甲裂开,露出一块暗红的布料。第二天宫人说是个远亲妇人,死就死了,不必追查。
那块护心镜,后来被收进了库房。没人提是谁送来的。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镜子,声音低下去:“原来是你。”
沈清鸢站在门口,没有进来。她的手搭在腰间的律管上,指尖轻轻拨动一根弦。音不高,但让屋里的空气颤了一下。
裴珩抬头:“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不知道。”她说,“但我猜过。云容若真想杀你,当年就不会用自己的命换你的命。”
他笑了下,不是高兴,也不是讽刺。他把镜子转过去,又看了一遍那三个字。“她救我,是因为她要控制我?”
“她留着这面镜子,不是为了念旧。”沈清鸢的声音很平,“是为了让你永远记得,你欠她的。”
裴珩的手收紧,指节泛白。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每次进宫见她,她都会让人端来茶点。她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吃。有一次他问为什么不说话,她说:“我说的话,你迟早会懂。”
那时他以为她是冷淡。现在他知道,她在等。
等他长大,等他掌权,等他不得不依赖她的时候,再提起那一夜的事。
“她爱我?”他问。
“她爱你。”沈清鸢说,“但她更爱权势。她要把你变成她的棋子,而不是感激她恩恩人。”
裴珩低头看着镜子,嘴里重复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说了很多遍,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几个字几乎听不见。
沈清鸢没有动。她看着他站在那里,背影挺直,可肩膀却一点点沉下去。他知道了一些事,也失去了些什么。
屋外传来巡夜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走远了。香炉里的烟还在升,绕着梁柱打了个圈。
裴珩终于开口:“你说她更爱权势。可她为什么要刻这三个字?为什么不刻别的?”
“因为这是你母亲教你的第一首诗。”沈清鸢说,“你五岁那年,在东宫背过一遍。那天她也在场。她记住了。”
裴珩猛地抬头。
“她不是只为了控制你。”沈清鸢往前走了一步,停在门槛上,“她也想让你记住她。不是作为敌人,不是作为操控者,而是作为那个在雪夜里替你挡刀的女人。”
裴珩的手抖了一下。
“她等了一辈子,等你叫她一声姑母。”沈清鸢说,“可你从来没有。”
屋里静了很久。
裴珩慢慢把镜子放回桌上。他的手离开时,留下一道汗湿的痕迹。他盯着自己的手掌看了一会儿,然后握紧。
“我不是她养大的。”他说,“我没有义务感激她。”
“你不需要感激。”沈清鸢说,“但你要明白,她对你有感情。只是这份感情,和她的野心长在了一起。分不开。”
裴珩转头看她:“那你呢?你有没有被人用恩情绑住过?”
沈清鸢没答。她只是把手收回袖中,指尖碰到了琴匣角落的一道裂痕。
那是昨夜弹《战魂》时留下的。弦断的时候,她没停下。
“有。”她说,“所以我才看得清楚。”
裴珩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目光落在墙上的画像上。那些女帝都穿着龙袍,眼神凌厉。她们都不是正统出身,却都坐上了那个位置。
“她想成为她们。”他说。
“她差点就成了。”沈清鸢说,“只差一步。”
“哪一步?”
“人心。”沈清鸢说,“她算尽一切,唯独没算到,有些人宁愿死,也不愿活在别人的安排里。”
裴珩没说话。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扇。外面是皇宫的夜,灯火稀疏。他知道那些灯下都有人,有守夜的兵,有值房的官,也有睡不着的百姓。
他忽然问:“你会不会有一天,也用我的软肋对付我?”
沈清鸢看着他背影。
“如果你做的事,会毁掉很多人活着的意义。”她说,“我会。”
裴珩笑了一下,这次是真的笑了。
“那你比我强。”他说。
他转过身,拿起护心镜,重新看了一遍背面的字。然后他把它放进怀里,扣好衣襟。
“我不原谅她。”他说,“但我不会再恨她了。”
沈清鸢点头。
“你可以不原谅。”她说,“但你不能假装她不存在。她是你的一部分。”
裴珩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两人一起走出寝殿。门在他身后合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外面风大了些。沈清鸢的衣角被吹起来,扫过裴珩的手背。他没有躲。
他们沿着宫道往南走,一路无话。守军在远处换岗,兵器碰撞的声音清晰可闻。
快到拐角时,裴珩停下。
“沈清鸢。”他叫她名字。
她站住,转身看他。
“如果有一天,我也变成了那种人。”他说,“你会不会亲手杀了我?”
沈清鸢看着他。她的眼睛很黑,映着远处的火光。
她没有回答。
她只是抬起手,指尖轻轻拨动律管上的一根弦。
音落下时,裴珩听见自己的心跳慢了一拍。
他张了嘴,还想说什么。
沈清鸢已经转身走了。
她的背影很快融进夜色里,月白衣角一闪,消失在廊下。
裴珩站在原地,手还按在胸口。护心镜贴着皮肤,有些凉。
他低头,看见地上有一小片碎瓷,是从镜框上掉下来的。边缘锋利,在月光下闪了一下。
他弯腰捡起,攥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