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辰西南,竹溪村。
夜色如墨,一辆黑漆马车碾过村口的土路,马蹄声在寂静的村落里显得格外清晰。驾车的亲卫勒住缰绳,借着车前悬挂的灯笼微光,朝车内低声道:统领,到竹溪村了。
车内沉默了片刻,帘幕后传来程三巡嘶哑却沉稳的嗓音:直接去村西头,最尽头那处老宅。
亲卫轻扬马鞭,马车缓缓驶入沉睡的村落。车轮轧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月色下划出一道孤独的轨迹。
车厢内光线昏暗,只有从车帘缝隙透进的些许月光。程三巡踞坐在一侧,对面静静停放着一口柏木棺材。棺木在阴影中显得格外沉重,散发着淡淡的桐油气味。
里面停放的不是别人,正是齐铭的尸首。这是他离京之前,冒着杀头的风险向陛下南宫叶云求来的。
约莫一炷香后,马车在村西头一处老宅前稳稳停下。宅子隐在夜色中,唯见轮廓,墙头几枝枯梅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斑驳的影子。
统领,到了。亲卫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程三巡了一声,起身时仔细整理了衣袍,又将情绪仔细收敛,这才掀帘下车。
蛮子,过来搭把手。
被唤作的亲卫利落地跃下马车,二人借着月光,合力将棺木稳稳抬下,轻轻放置在院门旁的阴影里。
你在此守着。程三巡吩咐完,独自走到老宅门前。
他抬手欲叩,动作却在中途凝滞。斑驳的木门在月色下泛着清冷的光。他的指尖在距离门板寸许的地方微微颤抖,最终缓缓收回,握成了拳。
蛮子在一旁默默看着,不解统领为何这般犹豫。
就在这时,门内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接着是一个苍老的声音:是铭儿吗?
程三巡心头一紧,迅速调整了表情,嘴角扬起温暖的笑意,扬声应道:嬢嬢,是我。
木门一声缓缓打开,一位身着浅灰色棉衣的老妇人举着油灯站在门内。
昏黄的灯光映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银发在灯下闪着细碎的光。她眯着昏花的眼睛,仔细端详着眼前高大的身影:你是?
程三巡急忙上前搀住老人的手臂,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嬢嬢,是我啊,三巡子。
三巡子?老妇人微微一怔,举起油灯凑近些,伸出枯瘦的右手,颤巍巍地抚过程三巡的脸庞。当指尖触碰到他的脸,浑浊的眼睛忽然有了神采,是三巡子!铭儿的那个好兄弟!
唉,嬢嬢,是我。程三巡笑着应答,声音里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哎呦,三巡子......老妇人紧紧握住他的手,布满皱纹的脸上绽放出惊喜的笑容,却又在下一刻蒙上了阴影,你怎么突然来了?铭儿他......没跟你一起回来吗?
程三巡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深吸一口冬夜的寒气,正准备开口,目光却不自主地飘向身后阴影里那具静默的柏木棺材。
月光凄清,照在棺木上,泛着冰冷的光泽。
老妇人顺着程三巡那短暂却无法控制的一瞥望去。昏花的老眼在昏暗的光线下努力辨认着阴影中的轮廓。当那口柏木棺材的线条逐渐清晰时,她举着油灯的手猛地一颤,灯油晃荡,光影乱跳。
“那……那是……”她的声音瞬间干涩嘶哑,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整个人晃了晃,眼看就要软倒。
程三巡眼疾手快,一把将她牢牢搀住,手臂支撑住老人全部的重量。“嬢嬢!”他声音里带着惊惶。
老妇人靠在他身上,喘了几口粗气,手指死死攥着他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里。她没有哭天抢地,只是死死盯着那口棺材,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每个字都像是带着血:“我儿……是怎么……没的?”
程三巡心如刀绞,预先想好的说辞在喉头滚了又滚,终究无法说出“叛徒伏诛”这四个字。
他垂下眼,避开老人那混合着绝望与最后一丝希冀的目光,声音低沉而沙哑:“齐铭他……是在与敌军搏杀时,力战……殉国的。”
他感到臂弯里的身躯又是一阵剧烈的颤抖。
一阵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夜风吹过枯枝的呜咽,和油灯灯芯燃烧的噼啪轻响。
良久,老妇人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又深又长,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推开程三巡的搀扶,拄着拐杖,一步一顿,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朝着那口棺材走去。
程三巡紧随在侧,伸出手虚扶着,生怕她倒下。
她终于走到棺木前,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手颤抖着,缓缓抚上冰冷的棺盖,仿佛在抚摸儿子沉睡的脸颊。她没有嚎哭,只是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的抽气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又过了许久,她抬起头,望向漆黑的、没有星辰的天幕,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地问道:“三巡子,你告诉我……我儿在战场上,可勇否?”
程三巡望着棺木,眼前浮现的却是齐铭当年在万军丛中,为了掩护他,浑身浴血却仍死战不退的悍勇身影。他猛地低下头,喉头哽咽,用尽全身力气,才吐出一个字:
勇!”
这个字,重若千钧,砸在雪地上,也砸在老人的心上。
老夫人听了,缓缓点了点头,浑浊的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过深刻的皱纹。她喃喃道,像是说给程三巡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那就好……那就好啊……没给我齐家丢人,没给他爹丢人……”
她用手背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转过身,看向程三巡,眼神里是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三巡子,帮嬢嬢个忙,把我儿……抬进去。这老宅里没什么像样东西,就让他……停在正厅吧。”
程三巡红着眼眶,重重点头:“是,嬢嬢。”
他朝一直守在旁边的蛮子示意。两人合力,小心翼翼地抬起那口承载着太多秘密与痛苦的棺木,迈着沉重的步伐,踏进了这座从此再无声息的老宅。
棺木的影子,被厅堂内刚刚点燃的、更为明亮的灯火拉得长长的,映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一个无法磨灭的印记。
老夫人跟在后面,佝偻的背影在空荡的院子里显得格外瘦小,却又透着一股丧子之母的、令人心碎的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