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霆静静地看着他,等他平复下来,才缓缓开口:“身体需要水,你喝了,解了渴。
这是‘正确’的。”
他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那水杯,“混淆你的,是你过去的记忆,和你对‘正常’的恐惧。”
阿弃喘着气,抬起头,眼中带着血丝,看向厉霆。
“为什么……”他的声音沙哑,“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要治好他?
为什么要让他承受这种认知撕裂的痛苦?
如果他注定要作为一个感知扭曲的怪物活着,或者干脆在那“九死一生”的药力下死去,
是否都比现在这样,在真实与过往的夹缝中煎熬,要来得痛快?
厉霆迎着他痛苦困惑的目光,眼神深邃如夜。
“因为,”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绝对,“本将军不需要一个只会沉溺于扭曲欲望的玩物。”
“也不需要,”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刮过阿弃苍白的脸,“一个连真实世界的冷暖痛痒都分不清的废物。”
阿弃的瞳孔猛地一缩。
“你的命属于本将军。”厉霆重复着那句如同枷锁般的话语,“而本将军要的,是一个能‘用’的物件。
至少,要能清晰地感知到,什么是赏,什么是罚。”
他的话语冰冷而残酷,彻底剥开了所有温情或怜悯的假象。
治愈他,并非为了他的福祉,而是为了让他成为一个更符合标准的、能够对“赏罚”做出清晰反应的……工具。
阿弃的心沉入了冰冷的谷底。
原来如此。
所谓的“正确趋避”,所谓的真实感知,最终都服务于这套由厉霆制定的、冷酷的赏罚规则。
他存在的意义,依旧没有改变。
只是从一件无法理解主人意图的破损工具,被修复成一件能够准确接收指令的……合格工具。
巨大的无力感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明悟,笼罩了他。
他看着那杯清澈的凉水,看着自己依旧红肿疼痛的手腕,感受着胃里因为方才那口粥而残留的、真实的饱足感与心理不适的交织。
他明白了。
他必须学会。
学会分辨真实的感觉,学会压制过往记忆带来的干扰,学会在这套新的、残酷的规则下,
重新定义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追求”,什么是“躲避”。
不是为了自由,不是为了解脱,仅仅是为了……活下去。
作为一个“有用”的工具,活下去。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再次伸出手,端起了那杯水。
手指依旧有些颤抖。
他闭上眼睛,将杯沿凑到唇边,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将剩下的凉水喝了下去。
冰凉,滋润,解渴。
这是真实的感受。
而心底那翻涌的、属于过去的厌恶和恐惧……他强行将它们压了下去。
如同吞咽下一块棱角分明的冰。
....
那杯凉水如同带着冰碴,滑过喉咙,落入胃袋,留下清晰的、真实的凉意。
阿弃放下空杯,指尖还残留着杯壁的冰冷。
他闭着眼,感受着身体因水分补充而得到的、无可辩驳的舒缓,同时竭力压制着意识深处那随之躁动不安的、属于过往的幽灵。
厉霆看着他细微颤抖的睫毛和紧抿的唇线,未置一词,转身离开了静室。
接下来的日子,阿弃仿佛置身于一个无声的战场,对手是他自己,是他那被十几年扭曲感知所塑造的、根深蒂固的本能。
用膳时,他强迫自己忽略心头翻涌的恶心,专注于咀嚼食物真实的香气和口感,感受胃部被填满时那踏实的感觉。
哪怕吃完后需要独自趴在墙角干呕许久,他也会在下一餐时,继续拿起筷子。
穿衣时,他不再抗拒那柔软的细棉布料,尽管每一次柔软的触感传来,都像是有细小的针在扎着他的神经。
他尝试着去“接受”这种舒适,如同接受一种新型的、需要适应的刑罚。
他甚至开始尝试着,在无人时,主动去触碰静室里那些寻常的物件。
冰冷的墙壁,粗糙的木榻边缘,甚至是他自己身上尚未完全消退的、那些旧日伤痕。
每一次触碰,他都全神贯注,仔细分辨那传来的,究竟是残留的、
微弱的扭曲欢愉,还是真实的冰冷、粗糙或刺痛。
过程缓慢而痛苦,如同在沼泽中跋涉,每一步都深陷泥淖,挣扎得精疲力尽。
但他的眼神,却在这种日复一日的自我搏斗中,褪去了许多茫然,多了几分沉默的坚韧,以及一种近乎冷酷的、对自身感受的审视。
谷医正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诊脉时,那凝重的神色间偶尔会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叹。
厉霆命人送来的“教具”也开始变化,从粗糙的玉石、微烫的烛台,
变成了更复杂的东西——比如一盆温水,让他将手浸入,
去体会那与冰冷和滚烫都不同的、温和的触感;
又比如一块微甜的糕点,让他去品尝那与苦涩药汁截然相反的、真实的甘美。
阿弃像一个初生的婴孩,贪婪而又谨慎地,通过这些媒介,重新构建着对世界的认知图谱。
然而,最大的挑战,并非这些无生命的物件。
这一日,厉霆再次来到静室。
他并未携带任何东西,只是站在那里,周身那冷冽的信香便自然而然地弥漫开来,如同无形的寒潮,充盈着室内的每一寸空间。
阿弃正靠坐在榻上,感受到那熟悉的信香逼近,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与以往不同,他现在能更清晰地“感觉”到这信香本身——
它不再仅仅是压制他反向愉悦的工具,而是一种具有独特“质感”的存在。
冰冷,锐利,带着松针般的清冽,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厉霆个人的、强大的压迫感。
厉霆走到榻边,并未像往常那样保持距离,而是直接在榻沿坐了下来。
距离瞬间拉近。
阿弃甚至能看清他玄色衣袍上细微的织锦纹理,能感受到他坐下时带来的、微弱的空气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