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时,我正就着煤油灯翻看《子平真诠》。
阿呆!谷老先生在吗?西装皱得如同阿呆的抹布似的中年男人探进半个身子,领带歪歪斜斜地挂在脖子上,脸上的汗珠一个劲的往下淌,唉,又是一个虚的不行的男人。
不瞒您说,我这八字在网上找了七八个算命先生,说法一个东,一个西,实在不知道听谁的?有的说我大富大贵,有的说我寡宿之命,一世孤苦。更有的说我非贫即夭,这不瞎扯吗?我都这么大了还夭,贫更不可能,所以求您也给看看,指条路!
阿呆已经手脚麻利地从竹帘后走了出来,他端来今年的槐花茶,槐花的清香混着雨水的气息。男人仰头一饮而尽,都忘了这茶水有多烫。我坐在椅子上听他的故事,听他跟个怨妇一样说他公司资金链断裂,我望着他发皱的衬衫,突然想起年轻时在工地搬砖的自己——人在绝境时,那个时候哪有什么体面?满脑子想的就是怎么活下去。
我轻轻叩了下烟锅,看烟灰簌簌落在青瓷烟缸里,我开口道:老弟,你这是把八字和占卜混作一谈了。八字是车的出厂配置,定的是人生大方向;占卜是检修指南,解的是眼前急难。拿着配置表去修车,哪能修好?檀木匣开启时发出轻微的声,《滴天髓》的书页带着岁月的霉味展开,古人早说过八字如舟,占卜为桨,各有其用啊。
男人眼底的迷雾却愈发浓重:那先生,我这生意到底该咋办?您给算一卦吧!
话音未落,阿呆突然指着窗外惊呼:师傅,变天了!铅云压得极低,豆大的雨点砸在桃树槐树上,噼里啪啦的声响里,阿彩一声跃上窗台。男人望着雨帘中扭曲的世界,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雨夜——攥着被撕碎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在泥水里跪了整整一夜。
雨再大,也有停的时候。雨不终朝,我走到檐下,看雨珠在青石板上炸开银花,做生意就像行船,占卜能辨风向,可掌舵的还得是自己。
寻物断事,六爻为尊。
三枚乾隆通宝在掌心沁着凉意,铜钱碰撞的脆响中,卦象渐渐浮出水面。上天下地为否,上地下天为泰。
你看这否极泰来之象,笔尖点在字上,《道德经》有云反者道之动,危机里往往藏着生机。雨不知何时停了,晚霞染红桃树的刹那,扎着马尾的姑娘小鱼跌跌撞撞冲进院子。
我望着院外渐渐转小的雨幕,把帕子递到姑娘颤抖的手里。她睫毛上还挂着水珠,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这副模样让我想起无数个相似的黄昏——那些站在卦摊前的人,眼神里都带着同样的忐忑。
先擦擦汗,别急。我靠在吱呀作响的竹椅上,烟锅里的艾草随着话音明明灭灭,你和刚才那位老弟啊,都想从我这讨张现成的口封。可《易经》开篇就写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老祖宗早就把话挑明了:这世上哪有老天爷画好的捷径?脚下的路,都是自己一步一个泥坑踩出来的。
我伸手轻叩桌上墨迹未干的卦象,纸页上的二字洇着水痕:就说这六十四卦,从开天辟地,到混沌未明,乍一看像个兜兜转转的圈,可里头藏的全是九曲十八弯。你瞧水火既济,水在上灭火,火在下烧水,看着是万事俱备的圆满,结果下卦偏偏是火水未济——水烧不开,火扑不灭,这哪里是老天爷在捉弄人?分明是在敲打咱们,人生哪有真正的大结局?每个看似圆满的句号,都是新难题冒头的冒号。
姑娘攥着帕子的手指节发白,我指了指院里湿漉漉的桃树。枝头残花在风里摇晃,树根处的水洼正泛起细密的涟漪:就像这场雨,来得急走得也急。可等水洼干了,桃树又该盼着下场雨了。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老祖宗把这些道理编进卦象里,不是让人躺着等转机,是要咱们明白——甭管眼下是泥潭还是坦途,攥紧拳头往前走,才是硬道理。
阿呆摇晃铜钱匣子的声音清脆如铃:师傅跟我说过,就算身陷泥潭,也可以把泥巴种荷花!满堂笑声中,男人抱拳时的郑重,姑娘攥紧书包带的坚毅,让我想起无数个类似迷茫的人,很多人都是带着答案来的,其实想听我老头子说一声嗯,你是真命天子,可世界哪有那么多真命天子,命是自己的,运是靠自己走的,身薄担不起泼天的富贵,唯有修德才能德以配位,那个饭八亿,牙签哥不都是这样吗?
待暮色起,阿彩用尾巴拼命的扫我的手。阿呆望着最后一抹晚霞问:师傅,人真能改命吗?
我指尖摩挲着阿彩柔顺的皮毛,:不是改命,是争命。袁了凡写《了凡四训》,不就讲的这个理?
风掠过老槐树,几片叶子落在卦盘里,盖住了半枚铜钱。或许命运从来不是既定的卦象,而是无数个选择堆叠出的轨迹。
如今好些人都爱把自己比作牛马,这话糙理不糙。细琢磨起来,牛和马看着都是干活的命,脾性可大不一样。就说我老家村里,张瘸子家的枣红马,有回拉车崴了腿,瘸着蹄子还直刨地,主人心疼拴进马厩,它倒好,又是撞门又是踢槽,硬把没受伤的腿也给蹬肿了。兽医直叹气,说这畜生太倔,非得把自己折腾死——马就是这性子,遭了难总想着硬扛,越陷越深;跳槽换活计也是,前脚嫌草料不好,后脚就尥蹶子找新槽,结果十有八九摔得更惨。
再看李老头家的老黄牛,去年耕地时被石头磕破了蹄子。主人给它敷药包扎,它反倒眯着眼嚼干草,尾巴甩得慢悠悠。那阵子天天躺牛棚晒太阳,伤口没好利索就晃着铃铛催主人套犁——牛啊,懂得低头歇脚,把难处当喘气的空当。人不也一样?有人遇事像马,慌慌张张乱跳槽、瞎折腾,最后把路走窄;有人学牛,沉得住气养精蓄锐,等缓过劲来接着往前奔。这一急一缓之间,可不就是人和人的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