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晌午,知了正叫得欢,一辆黑色SUV停在槐树下,轮胎碾过石子的声音格外刺耳。车门开了,下来个穿花衬衫的男人,脖子上挂着串蜜蜡,手里拎着个紫檀木盒子,走路衣角都能刮倒人。
谷大师吧?他往我跟前凑,身上的古龙水味呛得阿彩直甩尾巴,我是做古董生意的,姓黄,黄志强。
我没起身,指了指对面的马扎:坐。阿呆,沏壶凉白开。
黄志强把木盒子往柜台上一放,地打开,里头垫着红绒布,躺着块巴掌大的玉佩,青绿色里带着点血丝,看着年头不短。大师您掌掌眼,这是我刚收的,说是明代的和田玉。
阿彩突然从地上站起来,弓着背盯着那玉佩,喉咙里发出的声。我用烟锅敲了敲它的脑袋,它才悻悻地缩到我椅子底下。
玉是好玉,我瞥了一眼,就是上面沾的东西不太干净。
黄志强脸上的笑僵了一下:大师您别吓唬我,这玉我都请专家看过了......
专家看的是玉,我看的是气,我磕了磕烟灰,你拿这玉来,不是让我掌眼的吧?
他搓了搓手,眼神瞟着墙上的八卦图:实不相瞒,我最近看上件宝贝,是块清代的龙纹璧,就是......他压低声音,有个老外也盯着呢,出价比我高。我想求您帮个忙,许个愿,让我能顺顺当当把它拿下,到时候分您三成利润!
阿呆在旁边端水过来,差点把杯子扣他头上:师傅说,钱太多容易烧手。
我瞪了阿呆一眼,黄志强却笑了:小师傅年纪轻轻懂得还不少。可这行就是这样,手慢无啊!我要是拿下这块璧,店里十几个伙计这个月都能多领奖金。
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我慢悠悠抽着烟,你求的是功名利禄,说到底还是贪念在作祟。真要许愿,该求手下伙计能安稳度日,求这古玉能有个好归宿,而不是惦记着自己能赚多少。
黄志强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大师,这您就不懂了,商场如战场......
战场也得有规矩,我打断他,想求神佛帮忙,先得守规矩。斋戒三天,沐浴更衣,把心洗干净了再来。许愿就跟签合同似的,许了就得认,成了就得还,要是光许愿不还愿,那不是求福,是招祸。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突然一拍大腿:行!我照做!只要能成,别说斋戒三天,让我吃素半个月都行!
黄志强走后,阿呆蹲在地上逗阿彩:师傅,他能成不?
成不成看他自己的造化,我翻着桌上的《道德经》,就像种地,你得先把土翻松了,施对肥,才能指望秋收。心术不正,啥愿都白搭。
阿彩突然跳上柜台,用爪子扒拉我装烟丝的小罐子,我瞅着它那眼神,像是在提醒我什么。这猫邪性得很,一般客人来它懒得搭理,遇上心术不正的,能直勾勾瞪到人家发毛。
三天后的大清早,黄志强真来了。穿了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拎着个布包,倒比上次看着顺眼多了。
大师,我按您说的做了,三天没沾荤腥,天天用艾草水洗澡。他打开布包,里头是双布鞋,这是我娘纳的,说穿这个心诚。
我点点头,让阿呆领他去后院净身。那间小浴室是去年搭的,烧的是松针,洗的时候满屋子清香,能让人静下来。
等黄志强换了干净衣裳出来,我带着他到里间的神龛前。这里没供金佛玉像,就摆着块老青石,上面刻着道法自然四个篆字,香炉里插着三炷艾草香,烟笔直往上飘,一点不晃。
跪下吧,我递给他三炷香,想好再说,心不诚,说了也白说。
黄志强跪在蒲团上,点着香举过头顶,闭着眼睛念念有词。我瞅着他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在跟自己较劲。神龛上的阿彩突然了一声,尾巴竖得笔直。
他猛地睁开眼,声音都变了调:我许愿!愿那块龙纹璧能顺利收回来,不让老祖宗的东西流到外头去,让店里的伙计都能安稳干活,平平安安过日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愿倒是比上次实在。
记住你说的话,我拿起个桃木牌,上面刻着北斗七星,要是成了,去把社区那间废弃的仓库改成图书馆,给街坊邻里孩子们看书用,算你的功德。
黄志强握紧桃木牌,重重磕了三个头,额头上都见了红:一定!
送走他,阿呆挠着头问:师傅,他刚才是不是想说别的?
人心里都有俩小人打架,我收拾着蒲团,一个要这要那,一个知道好歹。就看哪个能打赢了。
阿彩从神龛上跳下来,叼着我的烟袋锅往门外走,我跟着出去,听见早点摊的陈姨正跟人闲聊:社区那仓库可邪性,前阵子有人进去拾破烂,说半夜听见有小孩哭......
黄老板要在那儿盖图书馆?怕是有点悬。
我没接话,看着槐树叶在风里晃悠。有些事看着是坎,其实是转机。
过了一个多月,黄志强没来,倒是他店里的小伙计来了。那小伙计是我以前教过的学生,喊我谷老师,拎着两袋苹果,说是黄老板让他来道谢,龙纹璧顺利拿下来了,正在店里办展呢。
黄老板说,等忙完这阵就来还愿。小伙计笑得憨厚,他还说,给伙计们都涨了工资。
阿呆在旁边插嘴:那盖图书馆的事没忘吧?
小伙计脸一红,挠挠头:黄老板说......说仓库太破,修起来费钱,要不......捐点钱给福利院?
我挥挥手让他回去,心里叹了口气。这世上的人,得了好处就忘本分的,十有八九。
又过了半个月,夜里头正下着雨,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阿呆睡得跟死猪似的,阿彩却竖着毛站在门口,喉咙里发出的低吼。
开门一看,是黄志强。头发淋得精湿,花衬衫撕了个口子,脖子上的蜜蜡串也没了,手里紧紧攥着个东西,正是那块龙纹璧。
大师!救救我!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雨水混着泥水流了一地,这玉......这玉邪门得很!天天夜里听见有人哭,还梦见个穿长袍的老头追着我要东西......店里的伙计也接二连三出事,不是摔断腿就是被车撞......
我把他拉进屋里,让阿呆煮碗姜汤。阿彩蹲在桌角,直勾勾盯着他手里的玉,看得他浑身发毛。
图书馆的事,你没办吧?我往烟袋锅里装烟丝。
黄志强手一抖,姜汤洒了半杯:我......我本来想等赚了钱再说,谁知道......
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我打断他,你当跟神明许愿是讨价还价?说好了盖图书馆,你却想着省钱,这叫毁约。就像你跟人签合同,收了货不给钱,人家能饶了你?
他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我错了......我真知道错了......大师,您帮帮我,我现在就去盖图书馆,不,我把店盘了也要盖!
我抽着烟,烟圈在灯光下慢慢散开,路走歪了,就得拐回来。你现在把龙纹璧送到博物馆,给伙计们结清工资,再去仓库那里看看,或许还有转机。
黄志强抬起头,眼里全是血丝:真的?
信就去,不信拉倒,我指了指阿彩,它刚才扒拉我烟袋锅,是想告诉你,祸兮福所倚。
他咬着牙站起来,抹了把脸:我信!现在就去!
看着他冲进雨里的背影,阿呆挠头:师傅,仓库能有啥转机?
上周社区王主任来说,仓库地下埋着块老石碑,是民国时期的乡贤捐建学堂的碑记,我磕了磕烟灰,黄志强要是真能把图书馆盖起来,也算续上这段缘分。
阿彩突然跳上桌子,用爪子扒拉我的《庄子》,翻开的那页正好写着物物而不物于物。我摸着它的脑袋笑了:知道了,你是说人该使唤东西,别被东西使唤,对吧?
过了俩月,黄志强又来了。这次没开车,骑着辆二八大杠,裤腿上沾着泥,黑了瘦了,但眼睛亮得很。
谷师傅,他递过来个布包,图书馆盖起来了,昨天刚请了老师来教孩子们看书。这是孩子们画的画,给您的。
布包里是十几张画,红的绿的,画着太阳、房子、还有个戴眼镜抽烟斗的老头,旁边蹲着只黑红相间的猫,傻气又热乎。阿彩凑过去闻了闻,居然没躲开。
我把龙纹璧捐给博物馆了,黄志强蹲在门槛上,跟我并排看那两棵树,店里的伙计有的转行了,有的跟着我修仓库,倒比以前踏实。
我递给她一袋炒花生:尝尝,阿呆炒的,火候正好。
他剥了颗花生扔进嘴里,咯嘣脆:以前总想着多赚点,多攒点宝贝,夜里都睡不安稳。现在天天跟孩子们打交道,倒能睡整觉了。
正说着,几个背着书包的孩子跑过来,围着黄志强喊黄叔叔,吵着要听古董故事。他笑着应着,从兜里掏出糖分给他们,那模样,比当初揣着紫檀木盒子时顺眼多了。
阿呆在旁边数画,数着数着乐了:师傅,正好十五张!
我看着槐树叶在风里晃,阳光透过叶缝洒下来,落在阿彩身上,把它黑红的毛照得像团暖烘烘的火。这世上的事,就跟这树似的,春天开花,秋天落叶,强求不得。你要是非得让桃树冬天结果,那不是为难树,是为难自己。
黄志强走的时候,阿彩跟在他后头送了老远,回来时嘴里叼着朵小野花。我把花插在窗台的空瓶子里,看着它慢慢舒展花瓣,心里头跟喝了井水似的,凉丝丝甜滋滋的。
阿呆突然问:师傅,黄老板算不算还愿了?
算,也不算,我抽着烟袋锅,他还的不光是对神明的约,更是对自己的约。人这一辈子,最难的不是许愿,是知道自己该要啥,不该要啥。
阿彩蜷在我脚边打盹,尾巴尖偶尔动一下,像在应和我的话。门口的桃树落了片叶子,打着旋儿飘到地上,阿呆捡起来夹在书里,说是要做书签。
这日子啊,就该这么过,不慌不忙,不贪不占,就像那两棵树,站在那儿,该开花开花,该落叶落叶,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