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不让王璟若去,让谁去?朱守殷?李珂?这两人的忠心自不必说,但本事如何他却心知肚明,让他们去,恐怕真是肉包子打狗。其他将领……威望、能力,又有谁能及得上王璟若?万一战事不利……
李存义陷入了极度的矛盾和优柔寡断之中。他既担心王璟若尾大不掉,又害怕蜀地局势彻底失控。两种念头在他脑中激烈交锋,让他迟迟无法决断。
“够了!”他终于忍耐不住,猛地一拍龙椅的扶手,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疲惫,“朝堂之上,如此喧哗,成何体统!”
争吵声戛然而止。所有官员都安静下来,躬身垂首,等待皇帝的最终裁决。
大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李存义粗重的呼吸声隐约可闻。他透过珠帘,目光复杂地看着依旧单膝跪地、纹丝不动的王璟若,又扫过一脸平静的豆卢革,以及眼神闪烁的景进等人。
沉默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李存义终于用一种极其缓慢、带着深深倦怠和无奈的语气开口了,每一个字都像是艰难地挤出来:
“王爱卿……忠勇可嘉,为国请命之心,朕……深知。”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然……豆相、景进等所言,亦不无道理。中枢紧要,不可轻离。且爱卿新遭变故,心神损耗……朕,实在于心不忍。”
王璟若的心,随着皇帝的话语,一点点沉入冰窖。
只听李存义继续道:“然蜀地之乱,亦不可不救。这样吧……”他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朕准你所请,命你为西川招讨使,总领军政,入蜀平叛!”
王璟若眼中猛地爆出一团精光,正要叩首领旨。
但李存义接下来的话,却如同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然,为稳妥计,此番出兵,兵额……限三万。另,调拨粮草辎重,需由户部、兵部协同核计,不可靡费。朕……会派遣内侍省官员为监军,随军同行,协理军务,直达天听。”
限兵额!派监军!
这三条,每一条都像是一道枷锁,死死地捆住了王璟若的手脚!三万兵马,面对熟悉地形、可能裹挟了众多降卒的康延孝叛军以及神出鬼没的拜火教,可谓杯水车薪!粮草受限,则大军行动迟缓,难以持久作战!而派遣内侍监军,更是赤裸裸的不信任和掣肘!这些阉人,不懂军事,只知争权夺利,揣摩上意,必然处处掣肘,甚至可能胡乱指挥!
“陛下!”王璟若猛地抬头,声音因震惊和愤怒而微微颤抖,“三万兵马,实难应对蜀中复杂局面!监军之设,自古乃取祸之道,恐……”
“王爱卿!”李存义打断了他,语气变得强硬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朕意已决!莫非……你觉得朕的旨意,有何不妥吗?!”
最后一句,已是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
王璟若看着珠帘后那模糊而冷漠的脸庞,听着那冰冷的话语,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所有的悲愤,所有的忠诚,在这一刻,仿佛都成了一个可笑的笑话。他明白了,李存义并非不知利弊,而是在他心中,制衡他王璟若,远比平定蜀乱、为忠臣复仇更重要!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了头。所有的力量,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抽空。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但那其中蕴含的冰冷与疏离,却让熟悉他的人为之心悸。
“臣……王璟若……”他一字一顿,仿佛每个字都重若千钧,“领旨……谢恩。”
他没有再争辩,也没有再恳求。只是默默地,叩首。
李昭等人看着这一幕,心中皆是一片冰凉,暗自叹息。他们知道,王璟若此刻心中,恐怕已是心灰意冷。
而豆卢革、景进等人,脸上则露出了得意和胜利的笑容。虽然没能完全阻止王璟若出征,但重重枷锁之下,他还能有多大作为?若能平叛成功,功劳少不了他们“建言”之功;若失败,正好借此将王璟若彻底打入深渊!
李存义看着下方终于“顺从”的王璟若,心中似乎松了一口气,但那股莫名的烦躁和不安,却并未散去,反而像是阴云一般,沉淀得更深了。
“退朝!”他挥了挥手,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百官山呼万岁,依次退出太极殿。王璟若站起身,面无表情,一步步向外走去。阳光透过殿门照在他身上,却驱不散那笼罩着他的浓重阴影。他的背影,在宏伟的殿宇映衬下,显得异常孤独和决绝。
这条平叛之路,从一开始,便布满了荆棘与陷阱。但他已无路可退。为了常春,为了宝灵,为了那些死去的弟兄,也为了心中那份未曾完全泯灭的信念,他必须走下去。
即使,前方是万丈深渊。
退朝的钟声在洛阳宫城上空沉闷地回荡,如同敲击在每一个与会臣工的心头。文武百官依序从太极殿中鱼贯而出,神色各异,或凝重,或愤懑,或窃喜,或漠然。阳光穿透了清晨的薄雾,洒在朱漆廊柱和琉璃瓦上,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的压抑与冰冷。
王璟若走在队伍的最前端,玄色朝服衬得他脸色愈发沉静,甚至可以说是毫无波澜。他步履沉稳,目不斜视,仿佛方才朝堂上那场惊心动魄的争论、那最终令人心寒的旨意,都未曾在他心中掀起半分涟漪。只有离得极近、观察极细微的人,或许才能从他微微抿紧的唇角,以及那比平日更加深邃、仿佛敛尽了所有光线的眼眸深处,窥见一丝被强行镇压下去的滔天巨浪。
李昭快步跟了上来,与他并肩而行,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忧愤:“璟若!陛下此举……限兵三万,粮草掣肘,更派内侍监军!这……这哪里是让你去平叛,分明是……”
后面的话,他碍于场合,没有说出口,但意思已然明了。这重重枷锁,与其说是支持,不如说是猜忌与束缚,是将王璟若置于进退维谷的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