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岁的塞西莉亚·格雷,与两年前在金玫瑰宫宴会上那个穿着深蓝色礼服、气质清冷疏离、如同月光下静静绽放的紫罗兰般的少女,已经有了显着的不同。
时间的刻刀,似乎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多少岁月的痕迹,肌肤依旧白皙得近乎透明,五官精致如同最上等的东方瓷器。但那种“不同”,并非来自外貌,而是源自气质,一种经历了权力的浸染、规则的打磨、无数冰冷案卷的熏陶后,沉淀下来的、更加内敛、也更加……坚不可摧的、如同经过千锤百炼的寒铁般的气质。
她穿着一身剪裁极其合体、样式简洁到近乎刻板的深黑色法官袍。袍服并非贵族礼服那种华丽的丝绒或绸缎,而是用一种厚实、挺括、几乎不反光的特殊黑色亚麻混纺面料制成,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在领口、袖口和下摆边缘,用同色的丝线绣着极其细微的、代表司法公正与帝国律法的荆棘与天平徽记暗纹。宽大的袍身,完全掩盖了她女性身体的曲线,只留下一个挺直、瘦削、仿佛由尺规勾勒出的、充满力量感和禁欲感的轮廓。
银灰色的长发,被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挽成一个极其紧实、光滑的圆髻,用几枚没有任何花纹的、哑光黑色发卡牢牢固定,没有一丝碎发垂落。这让她原本就略显清冷的脸庞,线条更加清晰、锐利,如同大理石刻就。她鼻梁上,依旧架着那副精致的、镶嵌着无色水晶镜片的银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眸,是比记忆中更加深邃、更加平静、也更加……冰冷的灰蓝色,如同冻湖最深处的寒冰,倒映着水晶灯冰冷的光芒,却不起丝毫涟漪。
她正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摊开在巨大审判席桌面上的、一份厚厚的、用黑色皮革封面装订的卷宗。卷宗旁,摆放着几支削得极尖的黑色羽毛笔,一个造型简单、毫无装饰的黄铜墨水瓶,以及一个同样材质的、带有精确刻度的小型沙漏。沙漏中的银色细沙,正以恒定的、不容置疑的速度,悄无声息地向下流淌,仿佛在丈量着某种不容亵渎的、名为“时间”的尺度。
利昂的进入,没有引起她丝毫的注意。她甚至没有抬头,只是继续用那支握笔姿势标准得如同教科书般的、白皙而稳定的手,在卷宗边缘的空白处,用极其工整、细小的字体,快速书写着什么批注。笔尖划过坚韧的羊皮纸,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的声响,在这绝对寂静的、只有沙漏流沙声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具有压迫感。
利昂没有出声打扰,也没有贸然上前。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距离审判席大约十步远的地方,如同一尊突然闯入这片绝对秩序领域的、不和谐的雕塑。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呼吸,让有些过快的心跳平复下来——并非因为紧张或畏惧,而是身体对这片过于“洁净”、过于“有序”、以至于近乎剥夺生命气息的空间,本能的排斥反应。紫黑色的眼眸,平静地、仔细地打量着这间“静思之厅”,打量着审判席后那个专注书写的、仿佛与这片冰冷空间融为一体的年轻女法官。
两年前那个宴会上,平静拒绝他共舞邀请、目光如同精密仪器般审视他的贵族少女,与眼前这个端坐于帝国司法权力核心之一、周身散发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与冰冷理性的法官身影,缓缓重叠。一样的疏离,一样的冷静,一样的……仿佛不属于这个喧嚣尘世。但又有某种本质的不同。那时的她,更像一件被精心陈列的、供人观赏的艺术品,带着贵族式的、高高在上的、礼貌的冷漠。而此刻的她,则像一件被投入使用的、冰冷而高效的、用于裁决的“工具”,或者说,是“规则”本身在尘世的具象化。她的存在,不再是为了被“观赏”,而是为了“运行”,为了“判定”,为了维持这片灰色石壁所代表的、冰冷而绝对的“秩序”。
时间,在沙漏细沙无声的流淌中,一分一秒地过去。大约过了标准时计上的三分钟——利昂在心中默默计数——塞西莉亚·格雷终于写完了最后一行批注。她放下笔,笔尖与硬木桌面接触,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然后,她伸出左手,用食指和中指,极其精准地、夹住了沙漏纤细的腰身,轻轻一翻。
“沙——”
银色的细沙,瞬间改变了流淌的方向,重新开始计时。
直到这时,她才缓缓地、抬起了头。灰蓝色的眼眸,透过那副精致的银边眼镜,平静地、毫无波澜地,望向了站在门口的利昂。那目光,没有惊讶,没有好奇,没有欢迎,也没有厌恶,甚至没有“看到一个人”时通常应有的、最基本的情绪波动。就像一台最精密的观测仪器,扫过一件刚刚被送入检测范围的、需要被分析的、未知的样本。
“利昂·冯·霍亨索伦先生。” 塞西莉亚·格雷开口,声音与她的人一样,清冷,平稳,没有起伏,每个音节都吐得清晰而准确,仿佛在宣读一份早已写就的、不容置疑的文书,“预约时间,下午三时整。你迟到了四十七秒。”
她的语气,陈述事实,不带任何指责或询问的意味,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存在的数据。
利昂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四十七秒……从他推开那扇橡木门,到站定,到她抬头,沙漏翻转……她甚至没有看任何计时工具,就精准地报出了这个数字。这不是炫耀,也不是刻意为难,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规则”和“精确”的极致追求。在这间“静思之厅”里,时间,也是需要被严格度量、严格遵守的“规则”之一。
“因裁判所正门至‘静思之厅’的步行距离,与预约信函中标注的示意图存在约三十五步的误差,加之三层东侧回廊正在进行例行除尘,需绕行,实际路途耗时比预估多出一分十二秒。” 利昂平静地开口,声音同样平稳,没有丝毫辩解或歉意的情绪,同样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扣除不可避免的路径误差与不可抗力延误,实际迟到时间,可修正为负二十五秒。即,提前抵达。”
他同样没有看任何计时工具,语气笃定,仿佛刚刚在心中已经完成了全部的计算。紫黑色的眼眸,平静地迎上塞西莉亚那双灰蓝色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眸子。
寂静。
只有沙漏中银沙流淌的、细微的沙沙声,在空旷冰冷的石厅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