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
这是利昂踏入帝国最高裁判所“静思之厅”所在的、这座独立塔楼的第一印象。不是那种肮脏的、令人不悦的灰,而是一种肃穆的、沉淀的、仿佛被无数时光和无声叹息浸透的灰。
巨大的、未经任何雕饰的、直接取自北境冰原深处的灰色花岗岩,垒砌成高耸的墙壁,每一块都冰冷、坚硬、棱角分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残酷的沉重感。光线从高而狭窄的、镶嵌着磨砂水晶的拱顶天窗洒落,被那粗糙的灰色石壁无声地吸收、吞噬,只留下一种朦胧的、如同浸了冰水的薄纱般的、清冷的光晕,勉强驱散了塔楼深处的黑暗,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
空气是凝滞的,带着尘埃、旧羊皮纸、干涸墨水、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于铁锈和消毒水混合的、冷冽气息。偶尔有穿着黑色罩袍、腋下夹着厚厚卷宗的书记员或下级法官匆匆走过,他们的脚步在空旷高大的石廊中发出轻微而单调的回响,如同某种精确的、不带感情的节拍器。没有人交谈,甚至没有人抬头,每个人都在自己那方被灰色石壁和清冷光线界定的、无形的“职责”格子中,沉默地移动。这里没有金玫瑰宫的奢华,没有皇家魔法学院的玄奥,也没有“铁砧与酒杯”的粗粝生机。这里只有秩序,只有逻辑,只有用最冰冷、最坚硬的石材和文字,构筑起来的、名为“法”的、绝对静止的森严世界。
利昂·冯·霍亨索伦走在这肃穆到令人窒息的灰色回廊中,深灰色的礼服与周围环境几乎融为一体,只有衣料摩擦时发出的细微声响,和他自己平稳到几乎不存在的呼吸声,证明着这个鲜活生命的存在。他的脚步不疾不徐,精确地踏在巨大石板缝隙的边缘,仿佛早已丈量过无数次。紫黑色的眼眸平静地扫过两侧石壁上,那些用古朴、庄重的字体镌刻的、帝国历代大法官的箴言和着名法典条文。那些文字冰冷、坚硬、不容置疑,如同这建筑本身,也如同这里的主人。
他没有带随从,没有乘坐那辆带有霍亨索伦家族徽记(尽管几乎从未使用过)的、过于招摇的马车。他是以一个普通的、预约了的、申请法律咨询的公民身份,通过正规渠道,递交了印有《魔法蒸汽日报》主编私人印鉴的信函,预约了今天下午、在塞西莉亚·格雷法官的“静思之厅”内,一次“关于近期商业诽谤指控潜在法律风险的非正式咨询”。理由正当,程序合规,无懈可击。即使是最苛刻的、用放大镜审视他每一个举动的眼睛(比如温莎家,比如索罗斯家,比如无数暗中窥伺的势力),也挑不出任何毛病。他只是行使了一个帝国公民、一个报业主编最基本的权利。
但利昂知道,这看似寻常的拜访,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本身就传递着非同寻常的信号。《魔法蒸汽日报》的主编,魔导蒸汽机争议的焦点人物,霍亨索伦家族的“耻辱”,在听证会遭遇重挫后,没有躲回东区的巢穴舔舐伤口,也没有去寻求任何一位明面上“大人物”的庇护,反而来到了这代表帝国司法权威核心的、冰冷而中立的裁判所,求见一位以“铁面无私”、“不近人情”着称的、年仅二十一岁便已跻身高级法官之列、背景深厚(司法大臣侄孙女)却又特立独行的年轻女性法官。
这其中的意味,足以让那些嗅觉敏锐的、盘踞在权力阴影中的“猎犬”们,反复咀嚼,揣测纷纷。是走投无路的求助?是试图寻找新的靠山?还是某种更隐晦的、更危险的……试探与结盟?
利昂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扯动了一下,一个冰冷而模糊的弧度。试探?结盟?不,至少不完全是。他来这里,有更直接、更紧迫、也更……“利昂式”的理由。
一名穿着黑色制服、面无表情、仿佛由灰色岩石雕刻而成的守卫,在一扇沉重的、没有任何装饰、只在上方用简洁的字体铭刻着“静思之厅·塞西莉亚·格雷法官”的橡木大门前,拦住了他。守卫的眼神锐利如鹰,扫过利昂全身,确认他没有携带任何显眼的武器(尽管谁都知道,真正的武器从不显眼),然后,用那种毫无起伏的、如同宣读判词的语调,确认了他的预约信息和身份。
“利昂·冯·霍亨索伦先生,预约时间,下午三时整。格雷法官正在等您。请进。” 守卫侧身,拉动门旁一根不起眼的铜链。门内传来一阵低沉的、仿佛齿轮和杠杆运转的、机械式的咔哒声,然后,厚重的橡木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一道缝隙,刚好容一人通过。
利昂微微颔首,迈步而入。
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将外界所有的光线、声音、窥探,彻底隔绝。
“静思之厅”内部的空间,比从外面看起来要小一些,但挑高惊人。依旧是那种冰冷的、不加任何修饰的灰色花岗岩墙壁,但打磨得异常光滑,几乎能映出模糊的人影。没有窗户,唯一的光源来自头顶正中央,一个巨大的、由无数块切割完美的无色水晶拼接而成的、复杂的多棱体吊灯。水晶灯散发着恒定、清冷、毫无温度的光芒,将室内每一寸空间都照得纤毫毕现,没有影子,也没有暧昧的角落。光线经过水晶的折射,在灰色的石壁和光洁如镜的深色大理石地板上,投下无数道冰冷、清晰、笔直的几何光斑,将整个空间切割成无数个规整的、冰冷的格子。
厅内陈设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正对着门,是一张巨大的、同样由整块深色硬木雕琢而成的、线条冷硬的审判席(或者说书桌)。审判席后,是一张高大的、同样毫无装饰的黑色高背椅。审判席前,左右两侧,各摆放着几张式样简单、但做工扎实的硬木椅子,那是为原告、被告、证人、书记员准备的。除此之外,再无他物。没有地毯,没有挂毯,没有雕塑,没有盆栽,没有任何一件物品是为了“舒适”或“美观”而存在。一切,都只为“功能”服务——呈现事实,适用法律,做出判决。冰冷,高效,不容置疑。
此刻,审判席后,那张高大的黑色椅子上,坐着这个“静思之厅”唯一的主人,也是这里唯一一抹与这冰冷、坚硬的灰黑色调格格不入的、却又奇异地融为一体的……“色彩”。
塞西莉亚·格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