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雍城还沉浸在一片墨色的寂静里,唯有刺史府角门处亮起几盏昏黄的灯笼,映出人马呼出的白气,在凛冽的寒风中瞬间消散。陈远紧了紧身上的厚绒斗篷,翻身上马,铁质的马镫触之冰寒刺骨。雷焕率领的皇城司护卫早已列队完毕,铁甲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赵虎和他的几个老兄弟则牵着马匹混在队伍后方,如同蛰伏在阴影里的猎豹。一行人沉默地汇入尚未苏醒的街道,马蹄踏在结着薄霜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声响,朝着城北那片未知的凶险之地迤逦而行。
越往北行,天色由墨蓝转为一种灰败的鱼肚白,但光线并未带来多少暖意,反而将荒凉的原野照得愈发清晰。道路两旁的原野逐渐被起伏的丘陵取代,枯黄的蒿草在寒风中伏倒,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三十里路在沉默而急促的行进中很快走完,领路的当地衙役指着前方一处被阴霾笼罩的山坳,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大人,就…就是前面了。”
那山坳地势险恶,如同大地的一道伤疤,两侧山石嶙峋,植被稀疏。一座规模宏大的前朝贵族墓葬依山而建,巨大的封土堆历经风雨侵蚀,早已不复当年威严,更像一个被岁月和盗匪轮番蹂躏后遗弃的荒冢,凄凉地矗立在萧索的山野之间。尚未靠近,一股混杂着泥土腥气、腐烂植物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便随风扑面而来,让人胸口发闷。
盗洞位于封土堆的侧面,如同一个被强行撕开的黑色伤口,突兀地呈现在众人眼前。洞口边缘散落着凌乱的洛阳铲、断柄的镐头和一些破碎的麻袋,泥土被踩踏得一片狼藉。陈远勒住马匹,利落地翻身下地,脚步沉稳地走向那幽深的洞口。赵虎紧随其后,手已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雷焕则打了个手势,皇城司的护卫立刻散开,呈扇形警戒,将这片区域隐隐控制起来。
陈远在盗洞口蹲下身,并未急于进入。他先是仔细观察洞口周围的泥土,那些蹬踏和抓挠的痕迹虽然凌乱,但深度和方向却显示出一种仓惶而非激烈搏斗的状态。他俯下身,鼻翼微动,除了泥土和腐植的气味,空气中确实萦绕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甜腻与霉腐混合的怪异气味,这让他心头微微一沉。这气味,绝非寻常墓穴所有。
“里面情况未明,我先下去。”赵虎低声道,说着便要往里钻。
“且慢。”陈远抬手拦住他,从随身的皮囊中取出一只用细纱蒙住口的小笼,里面关着两只活蹦乱跳的山雀。他将笼子小心地悬入盗洞深处,众人屏息等待。不过片刻,笼中的山雀突然变得焦躁不安,疯狂地撞击着笼壁,随后叫声凄厉,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众人的脸色都变了。陈远眼神凝重,取出鸟笼,沉声道:“洞内空气有异,并非寻常浊气。”他示意众人退开些距离,戴上苏清月特制的、浸过多种解毒药液的厚布口罩,那口罩带着淡淡的草药苦涩味,又取出鹿皮手套仔细戴好。
“雷校尉,你带人在外警戒。赵虎,随我进去,但务必跟紧,感觉任何不适立刻退出。”陈远的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有些沉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他接过火把,当先弯腰,步入了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暗之中。
盗洞内部狭窄而压抑,仅容一人弯腰通行。火把的光晕在潮湿的土壁上跳跃,映出前人挖掘时留下的工具痕迹和纷乱的脚印。空气中那股甜腻霉腐的气味更加明显,混合着泥土的腥气,直往鼻腔里钻,即使隔着药口罩,也让人隐隐作呕。向下行进了约七八丈,前方豁然开朗,似乎进入了一间墓室。但就在此时,陈远感觉自己的心跳莫名地加快了几分,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如同无形的潮水般涌来,耳边似乎也开始出现极其低沉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嗡鸣。
他猛地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运用现代心理学的知识进行自我调节。“是心理暗示,还是物理因素?”他暗自思忖,不敢确定。
他们并未在墓室中过多停留,初步勘察后便迅速退了出来。外面的冷风一吹,那股不适感才稍稍缓解。陈远的心情却更加沉重,这墓穴的诡异,远超预期。
随后,他们来到了位于山脚下荒村里的义庄。那是一座孤零零的土坯房子,墙皮剥落,木门腐朽,在寒风中显得格外阴森。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腐木、尘土和刺鼻石灰味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让人脊背发凉。两具盖着肮脏白布的尸体静静地躺在门板搭成的简易停尸台上,如同被遗忘在时光角落里的残骸。
当陪同的老仵作颤抖着手掀开盖尸布的那一刻,纵然是陈远这样见惯了各种死状的现代法医,视觉和心灵也受到了强烈的冲击。那两具尸体的面容,扭曲的程度已经超越了常人能够想象的极限!面部肌肉痉挛性地收缩、拉伸,使得整张脸呈现出一种非人的怪相。嘴巴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撕裂般大张着,露出森白的牙齿和深不见底的喉腔黑暗,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拼尽全力要发出穿透幽冥的呐喊,却最终凝固成了这无声的恐怖雕塑。眼球可怕地凸出眼眶,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瞳孔扩散到极致,死死地定格着,里面倒映出的不再是世间景象,而是某种冻结了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极致惊惧。他们的双手僵硬地蜷缩成鸡爪状,指甲崩裂,指缝里塞满了漆黑的泥土,仿佛在绝望中拼命抓挠过什么。
义庄内一片死寂,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粗重的呼吸声。几个年轻的衙役已经面无人色,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连赵虎这样刀头舔血的汉子,眉头也紧紧皱起,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雷焕带来的皇城司护卫虽然纪律严明,依旧站得笔挺,但握着刀柄的手指关节都已微微发白。
陈远默默走上前,示意老仵作将火把拿近一些。他摒弃杂念,将全部精神投入到眼前的尸检中。戴着鹿皮手套的手指,隔着布料依然能感受到尸体僵硬的冰冷。他动作专业而沉稳,一寸寸地按压、触摸尸体的每一寸皮肤,从头顶到脚底,不放过任何细微之处。触感反馈回来的信息确认了最初的判断:体表确实没有任何利器造成的创伤,没有淤青,没有捆绑束缚的痕迹,也没有与人搏斗留下的任何证据。他仔细检查了骨骼,从头骨到趾骨,均完好无损,没有断裂或粉碎的迹象。
最后,他取出那个自制的、利用牛皮蒙面、内部带有细小共鸣腔体的改良听筒。将听筒一端紧密地贴在死者冰冷的胸腔上,他闭上双眼,屏蔽掉外界一切干扰,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听觉上。死寂之中,一种极其细微、仿佛无数湿柴在内部被慢慢碾断的“簌簌”声,透过听筒传入耳膜。这声音并非来自单一位置,而是弥漫在整个胸腔腔体,尤其在心脏对应的区域,那种细微的破碎感更为密集和明显。这绝非正常死亡该有的寂静,更像是一种由内而外的、无声的崩解。
陈远缓缓直起身,摘下听筒,目光再次落在那两张凝固着极致恐惧的脸上,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内心的疑云如同这义庄外的阴霾,越来越浓。
“不是外力击打,也排除了常见毒物的迹象…”他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义庄中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与凝重,“究竟是什么东西,能在瞬间将如此磅礴的恐惧硬生生塞满人的神智,以至于让一颗强壮的心脏不堪重负,在惊悸中骤然崩裂?那墓穴的深处,除了腐朽的棺椁和陪葬,究竟还隐藏着何等超越常理认知的恐怖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