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近半月风餐露宿的跋涉,当雍州州治所在的雍城那高大厚重的城墙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所有人都暗自松了口气。车轮碾过被朔风磨砺得光滑坚硬的官道,发出沉闷的辘辘声,仿佛在叩击着这片古老土地的门扉。
与京城的繁华绮丽、烟柳画桥相比,雍城更像一个饱经风霜、沉默伫立的戍边老兵。墙体由巨大的青灰色条石垒成,缝隙间填充着暗褐色的黏土,上面布满了风雨侵蚀的沟壑和隐约可辨的刀劈箭凿的斑驳痕迹,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与边关的严酷。城垛上,漆色剥落的战旗在干燥冷冽的寒风中猎猎作响,旗帜边缘已被撕扯出些许破絮。守城的兵士身着半旧的皮甲,外罩御寒的厚袄,脸庞被边塞的风沙雕刻得粗糙黝黑,他们眼神锐利如鹰隼,审视着每一个进出城门的人,那目光里没有丝毫京都禁军的骄矜,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与务实。
车队随着人流缓缓驶入城门洞,阴影笼罩下来的瞬间,仿佛连温度都骤降了几分。城门洞内壁湿冷,凝结着经年不化的暗色水渍。穿过门洞,眼前豁然开朗,却又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景象。街道不算宽敞,地面是夯实的黄土,被车马行人踩踏得坚实光亮。两旁多是低矮的土坯房或未经精细打磨的砖石小屋,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茅草或陈旧的青瓦,偶尔有几栋稍显气派的二层木楼,窗棂也雕饰得颇为简朴。沿街的店铺幌子在风中摇晃,上面的字迹大多模糊。行人大都面色黝黑,带着高原紫外线长期照射留下的深红,他们穿着厚实臃肿的棉衣或光板皮袄,步履匆匆,很少驻足闲谈,即便交谈也压低了声音,神色间带着边民特有的、对陌生环境的谨慎与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坚韧。空气中弥漫着牲口粪便、尘土、干草燃烧以及各家各户简陋炊烟混合而成的独特气息,粗粝而真实。
刺史府衙门前,雍州刺史崔焕之带着长史、别驾等一众属官早已按制迎候在此。崔焕之年纪约莫五十上下,面容清癯,颧骨高耸,皱纹如刀刻般深重,尤其是眉宇间的“川”字纹和紧抿的嘴角,透着一股长期处理边陲繁杂事务、周旋于各方势力间磨砺出的疲惫与压力。他身穿象征四品官阶的绯色官袍,在这片以灰、黄、褐色为主调的边城中显得格外醒目,却也透着一股与周遭粗犷环境格格不入的僵硬与刻意维持的威仪。他的眼神,在初看到陈远车队时迅速扫过,带着评估与审视,随即又恢复到那种古井无波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陈远能敏锐地感知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甚至是一闪而逝的……戒备?
“顾提刑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崔焕之上前两步,依照官场礼节拱手寒暄,语气平稳得如同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邸报,脸上挤出的笑容恰到好处,却未达眼底,显得颇为勉强,仿佛这笑容本身也是一种需要耗费心力的公务。“衙内已为顾提刑备好厢房,一应所需,尽管吩咐差役。关于那几起盗墓案的卷宗,本官已命人整理妥当,送至房中。”他顿了顿,目光似无意般扫过陈远身后那十名气息精悍、甲胄鲜明的皇城司护卫,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继续用那种没有波澜的语调说道:“雍州地处边陲,不比京城。近来边关琐事千头万绪,粮秣转运、军情往来、部族互市,皆需本官亲自过问,实在分身乏术。顾提刑查案期间,若有需地方协助之处,可直接寻刘别驾办理即可。”
寥寥数语,便将接待与协助事宜全数推给了下属,态度客气而冷淡,划清了清晰的界限。这几乎是不加掩饰地表明,他这位封疆大吏对这位京城来的、“名声在外”的提刑官并不热情,甚至隐含抵触。陈远心中雪亮,这抵触背后可能有多重原因:或是不满刑部直接插手地方事务,折了他作为刺史的颜面与权威;或是对自己那些在京城已被打上“诡谲”、“异端”标签的破案手法早有耳闻,心存疑虑,不愿与之过多牵扯,以免惹祸上身;又或许,在这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与北方玄狼族仅一墙之隔的敏感之地,他崔焕之有着更深层的顾虑、难言的苦衷,乃至……属于自己的立场和秘密。京官,尤其是带着特殊使命的京官,在边臣眼中,往往与麻烦是同义词。
陈远面色平静无波,心中却如明镜一般。他本就不是来此交际应酬、经营人脉的。边陲之地天高皇帝远,地方官员抱团排外是常态,这种冷淡的接待,早在他意料之中。他微微颔首,不卑不亢地回礼,声音清晰而稳定:“崔刺史政务繁忙,下官理解。有劳刺史大人妥善安排,下官奉旨查案,自当竭尽全力,查明真相,以安民心。期间若有必要,定向刘别驾请教,不敢过多叨扰刺史大人。”
他刻意强调了“奉旨”和“以安民心”,既是表明立场,也是委婉地施加一丝压力。果然,崔焕之眼神微动,那公式化的笑容更淡了些,只是再次拱了拱手:“如此甚好。顾提刑舟车劳顿,且先安顿歇息吧。”说罢,便示意刘别驾上前接手,自己则带着长史等人转身返回了府衙深处,背影在略显空旷的庭院中,透着一股难以融化的孤峭与隔阂。
简单的交接过后,陈远便在差役的引领下,带着赵虎和雷焕入住安排好的厢房。房间位于府衙东侧的一处独立小院,倒也清静,只是陈设简单,带着一股久无人居的阴冷潮气。他甚至来不及掸去一路风尘,更无心品味这边城官署特有的冷遇,待差役退下后,便立刻走到那张堆放着厚厚卷宗的榆木书案前。赵虎默契地开始检查房间四周,雷焕则安排护卫布防。陈远点燃桌角的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驱散了一隅昏暗。他深吸一口带着霉味的空气,沉下心来,翻开了那记录着离奇死亡的第一页卷宗。跳跃的灯火将他专注的侧脸映在墙壁上,那些关于恐惧、心脏破裂和无影诅咒的文字,如同黑暗中滋生的鬼魅,开始在字里行间无声地舞动,而他,则是那个执灯入暗夜,誓要看清它们真面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