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四十出头,金丝眼镜,西装笔挺,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正是东京大学考古系副教授——浅野直人。他刚才在询问时,目光不可避免地扫过柳薇,眼神中对那种清冷且极致的美一闪而过。
高桥诗织立刻反应过来,用中文解释:“这位是我的导师,浅野直人教授。”
高桥诗织转向浅野直人,微微鞠躬,脸上带着兴奋和一丝紧张,用日语介绍道:“浅野老师,这位是陆修先生,陆修先生是……他是一位对文物修复非常有见地的人!这位是他的女朋友……”
柳薇摘下墨镜,露出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她适时微笑着,用流利且优雅的标准日语回应,语气温柔而得体:“初次见面,浅野教授。我是柳薇,自由职业的旅行博主,正在东京进行文化主题拍摄。这位是我的男朋友,陆修,也是我的专属摄影师。”
高桥诗织听到柳薇的日语如此流利且带有高级的敬语,眼神又是一亮。但很快她又转向陆修,惊讶道:“原来您是摄影师?可您刚才说的那些修复理念……真的太专业了!”
柳薇笑着替陆修解围,顺手挽住陆修的手臂,姿态亲昵:“我们有一位朋友是国内很厉害的文物修复师,陆修平时耳濡目染,学了一些皮毛,加上他这人有些艺术家的怪癖,总爱盯着细节看。”
浅野直人这才把目光勉强从柳薇脸上挪开,扫了陆修一眼,礼貌地笑了笑,语气却带着居高临下的客气:“原来如此。一位摄影师,能对文物修复感兴趣,也算难得。”
他重新转向柳薇,眼神热切:“柳小姐,非常荣幸见到您这样对亚洲文化感兴趣的女士。我本人对中国的历史和文物也颇有研究,我的硕士论文就是关于唐宋建筑对日本寺院的影响。您对浅草寺的修复工作感受如何?”
“我很喜欢这里的历史感,浅野先生。刚才我的男朋友多有冒犯,还请两位别介意。”柳薇语气温和而客气,滴水不漏。
高桥诗织却是个实诚的孩子,急忙用中文插话:“陆修先生对修复的理解非常深刻!他刚才说……”
高桥诗织向浅野直人复述了陆修刚才关于“修旧显真”和“让历史开口说话”的理论。
浅野直人听完,嘴角露出一丝的轻蔑。他用日语评价道:“哦?‘让历史开口说话’……这听起来很浪漫,但却是典型的外行看法。”
他转向柳薇,用刻意放缓的语速说:“柳小姐,文物修复是科学严谨的工作。我们必须保证文物的‘永续性’和‘观赏性’。如果任由虫眼和裂纹存在,只会加速它的崩解。我们日本的匠人,在对中国唐宋文物修复的理念上,已经实现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超越。我们比任何人都更懂得如何保存这些东方的宝物。”
“老师,我觉得陆修先生说的……”
“诗织!”浅野直人打断学生的话,脸上笑容不变,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悦,“理念每个人都可以有,但真正的修复是科学与技术的结合。文物修复最终是要向出资人和公众交代的。没有人想看一座千疮百孔的建筑,公众需要的是‘完美’的古典符号。”
他骄傲地抬起下巴,带着一点炫耀:“正好,我们浅草寺最近完成了一项重要修复。本堂后方供奉的《天人之图》屏风,唐招提寺鉴真大师东渡时随船带来的残片之一。由我亲自带团队修复,今年刚刚完成。柳小姐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带你们近距离观赏。让你们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完美修复’。”
说这话时,他根本没看陆修一眼,仿佛陆修只是柳薇的“附带行李”。
柳薇挑了挑眉,笑得温婉,眼底却闪过一丝戏谑:“那就麻烦浅野教授了。”
几人绕到本堂后侧的偏殿。
殿内光线幽暗,一扇巨大的六曲屏风被玻璃罩保护着,屏风上残存的天人飞舞图金碧辉煌,颜料厚重,线条流畅,乍一看确实华美异常,仿佛穿越回了盛唐。
浅野直人站到屏风前,语气里带着掩不住的自得:
“这就是我们团队的骄傲,《天人之图》残片,唐招提寺鉴真大师东渡时带来的真迹。我们用了三年时间,完整复原了唐代风貌。大英博物馆的专家看了都说,这是目前全世界最成功的唐代颜料修复案例。”
他故意把“最成功”三个字咬得极重,又补了一句:
“其实很多中国出土的唐代壁画,现在保存状况都非常糟糕。气候、战乱、管理不善……唉,实在是可惜。如果当年能有日本的保存技术,或许就不会损失那么多了。”
话里话外,全是“日本技术救世界”的优越感。
高桥诗织有些尴尬,她在中国待过,知道这话听着刺耳,想开口打圆场,却被陆修先一步打断。
“诗织,麻烦你帮我翻译一下。”
陆修的声音平静,甚至带着一点慵懒。他走到屏风前,并没有像游客那样远观,而是将脸几乎贴到了玻璃上。
【万物蓝图系统,启动。】
一瞬间,那层“完美复原”的华丽表象在他眼中崩解。无数蓝色的数据节点浮现,原本光鲜亮丽的屏风瞬间被解构:厚重的新矿物颜料覆盖层标红、现代合成树脂加固剂显示为异常介质、被强行填平的天然漆裂、被激光清洗掉的原生烟熏痕迹……
“你看这朵莲花,花瓣尖尖角角红得发亮,像刚刷了指甲油,对吧?”
高桥诗织一愣,如实翻译。
浅野直人皱眉,还没来得及反驳,还没来得及说话,陆修继续道:“可唐代的朱砂不是这样的。真正的唐代朱砂,一千三百多年过去,会慢慢变成一种暗红,带着一点点黑,像干了的血。你们这朵莲花太鲜了,因为你们用的是现代化工朱砂,颜色锁得死死的,永远不会老。”
他又指向飞天女神腰间飘舞的丝带:“还有这根腰带,本来应该是天青色的,现在蓝得发紫,像廉价的塑料玩具。唐代用的青金石是从阿富汗运来的,矿物结构里掺了杂质,时间久了会起一层铜绿,像旧铜钱上的绿锈。那是时间的包浆。可你们为了‘干净’,把绿锈全洗掉了。洗干净了,也就把灵魂洗没了。”
浅野直人脸色一变,陆修又指向屏风最下角的一小块:
“这里最可笑。本来有一块被老鼠咬过的小洞,洞边还有牙印,那是唐代老鼠留下的。你们嫌难看,直接拿新颜料补成一朵小云彩。现在好了,什么历史痕迹都没了。”
陆修却没有继续补刀,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平静:“翻译一下:这种为了‘完美’而造假的粗暴修复方式,也就是你们还在使用。在我们中国,早就不这么干了。”
高桥诗织彻底听呆了,她颤抖着声音把最后这句“杀人诛心”的话翻译了过去。
浅野直人整个人僵在原地,嘴唇动了动,想用学术权威反驳,可陆修指出的每一个点——朱砂的色相、青金石的氧化、甚至那个被填补的鼠洞——都精准地击中了他修复报告里隐藏最深的“美化处理”。
陆修转头看向高桥诗织,露出一点真实的笑意:“有机会去中国,我介绍一个朋友给你认识。”
高桥诗织眼睛瞬间亮得像灯泡,几乎要跳起来:“就是教您这些修复理念的人吗?!太好了!到时候我一定要去拜访这位老师!”
陆修心里想着倒是看到对方是比自己还小的小姑娘,不知道高桥会是什么表情。
高桥诗织激动得双手合十,朝陆修深深鞠了一躬。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老师已经僵在原地。
眼看气氛尴尬,柳薇适时地开口了。她微微侧头,笑意温婉,真诚得让人挑不出毛病:“刚才陆修说话直了些,我替他跟您道歉。教授您见多识广,肯定不会跟我们计较,对吧?”
这一番话软硬适中,既给了台阶,又把浅野直人所有的火气都轻轻按了回去。
浅野直人被她这张绝美的脸、这温柔的语气一哄,脸色勉强缓和了不少,干笑两声:“哪里哪里……柳小姐说得对,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是好事……”
可谁都看得出来,他笑得比哭还难看。
高桥诗织悄悄朝陆修比了个大拇指,小声用中文道:“陆修先生,我超级期待去中国!”
陆修笑着点点头,朝她伸出拳头,两人轻轻碰了一下。
柳薇挽住陆修的胳膊,声音轻快:“那我们就不打扰教授了。诗织,改天联系你哦。”
二人转身离开,阳光洒在他们的背影上,留下一地碎落的“日本工匠精神”。
高桥诗织望着他们的背影,眼里全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