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草寺·雷门前。
午后的阳光被巨大的红灯笼滤成一片暖橘色,灯笼底部那行“雷门”二字在风里微微晃动,投下晃动的影子。仲见世通里人潮汹涌,游客举着手机、和服少女摆着剪刀手、卖人形烧的小贩此起彼伏地吆喝,空气里混着章鱼烧的酱香、线香的檀香味,还有游客身上淡淡的防晒霜味。
陆修左手被柳薇挽着胳膊,像所有普通情侣那样慢慢往里走。
柳薇今天换了一件裁剪简约却极衬身段的浅色长裙,尽管戴着墨镜,依旧散发出一种令人侧目、却又带着清冷克制感的美。
陆修举着相机,时不时给她比个“耶”,蓝图视觉早已悄无声息地铺开。
他扫过仲见世通两侧的木构屋檐,那些梁柱上的榫卯结构在蓝图中显现出细微的节点连接;扫过被游客摸得发亮的铜宝藏门,表面那层氧化层像一层薄薄的灰色雾气;再扫过本堂里那尊被香火薰得乌黑的圣观音像……每一处“修复”痕迹都让他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
蓝图视觉中,他清晰地看到那些被现代材料粗暴覆盖的“伤口”:本应是古朴榫卯连接的木柱,却被大量聚合物胶水粘合;那些被时间侵蚀的木纤维,此刻却被一层环氧树脂节点暴力填充。
“啧。”
陆修皱眉,声音不大,却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他想起夏小棠每次看到劣质修复时的气恼模样,下意识就把她那套理论拿来现学现卖:
““受不了。这都怎么修复的?简直是毁尸灭迹。”
柳薇正低头看平板,被他逗笑,抬眼轻轻提醒:“小声点。”
陆修指着不远处被重新上漆的五重塔模型:
“原木的虫洞全被腻子填死,裂纹用环氧树脂灌平,再刷一层聚氨酯亮光漆……这不是修旧如旧,这是把历史直接做成塑料玩具。”
陆修越说越来劲,活脱脱把夏小棠那套理论拿来现学现卖:
“虫眼是老物件喘气的口子,裂纹是历史留下的疤,修复不是给它开美颜滤镜,是让这些疤能开口说话!他们倒好,恨不得让一千年前的文物看起来像昨天宜家买的。”
柳薇噗嗤一笑,用只有他能听到的音量调侃:“厉害了,你的小棠妹妹教你的?”
陆修压低了声音,却没停下:
“我要是夏小棠在这儿,得当场气哭。”
旁边忽然传来一道带着日式口音、却很认真的中文:
“这位先生……您、您说的‘让疤能开口说话’,我可以记录下来吗?”
陆修和柳薇两人同时回头。
说话的是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的年轻女孩,二十岁出头,衬衫配长裙,头发整齐地扎成低马尾,手里还抱着讲解板,显然是这里的志愿讲解员。她脸颊微红,中文磕磕绊绊,却眼神发亮。
“我叫高桥诗织,是东京大学考古系的研究生……我、我老师负责浅草寺的部分修复工作。可是,我一直觉得……他们修得太新了,像假的一样。您刚才说的,我第一次听到这么……这么有温度的说法!”
她说到激动处,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讲解板。同时,她的目光不自觉地在柳薇身上停留了半秒,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艳。
陆修愣住,完全没想到会被人听墙角,更没想到对方还是东大研究生。他下意识用中文回:“呃……你听得懂?”
高桥诗织拼命点头:“一点点!我在北京交换过半年……您说的‘修旧显真’,我、我可以写进论文吗?”
陆修被她那股认真劲儿弄得有点不好意思,硬着头皮把夏小棠那套理论又复述了一遍,从“历史伤痕的叙事价值”讲到“过度干预等于二次伤害”,越讲越顺——几乎就是夏小棠本人在他脑子里开小灶。
高桥诗织越听眼睛越亮,到最后几乎要鼓掌了:
“原来……原来可以这样想!”
她越说越兴奋,甚至掏出了小本子飞快地记:
“‘修复不是美颜……是让历史开口说话’……太棒了!”
柳薇则微微侧过身,墨镜后的双眼快速而隐蔽地扫过陆修的身后。她注意到高桥诗织的眼神虽然流露着学术的狂热,但身体站位和手部动作都没有任何受训人员的特征。
柳薇确认四周没有可疑,轻轻撞了撞陆修的肩膀:“行啊,国际传道了。”
陆修被夸得脸红,却又有点小得意。
高桥诗织微微鞠躬,态度谦逊得体:
“您刚才的批评,我很受教。但能否请教,您觉得这里最严重的问题在哪儿?”
她语气真诚,没有半点被冒犯的恼怒,反而像遇到了真正的同行。
陆修也不藏着掖着,抬手指向本堂屋脊:
“飞檐那块唐代输入的琉璃瓦,瓦当上的莲花纹被磨得只剩轮廓,你们却直接换了现代机制琉璃。颜色是对了,但釉面气泡、火刺、开片全没了。原件哪怕残破,信息量也比新仿高一百倍。”
他又指向圣观音像背后的木雕背屏:
“江户中期补的漆,全部铲掉重做。漆层厚度、胎骨干裂、朱漆褪色后的底韵……这些都是时间留下的证据,一铲子全没了。你们这是把文物当新房装修。”
一句句,字字如刀,却刀刀见血。
高桥诗织听得眼睛发亮,频频点头,甚至掏出小本子飞快记录。
“原来如此……我一直觉得老师这次修得太‘干净’,却说不出理由。您说得太对了!痕迹本身就是历史啊!”
她抬头,眼神里满是激动:
“真的非常谢谢您!能认识您太好了!请问……我可以以后请教您吗?”
陆修刚要开口,柳薇在一旁轻轻笑了,声音柔和地接话:
“可以。我替他答应了。”
高桥诗织愣了愣,视线这才真正落到柳薇脸上。
下一秒,她眼睛瞪圆,小小地“哇”了一声,中文突然变得结巴:
“您、您好漂亮……!”
她是真的被惊艳到了,脸瞬间红透,手足无措地鞠躬:“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盯着看……只是、真的好漂亮……”
柳薇被她逗笑,抬手轻轻拨了下耳边的碎发,语气温和:“谢谢夸奖。你也非常可爱。”
就在这时,一道中年男声插了进来,用的是日语:
“诗织,你在这里做什么?”
来人四十出头,金丝眼镜,西装笔挺,头发梳得一丝不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