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棠的嘴唇在“玺鉴”两个字出口后彻底失了血色,牙齿磕碰的咯咯声在寂静的工作室里格外瘆人。她死死盯着屏幕上那枚幽蓝的藤蔓纹章,像是被冻僵的鸟,连呼吸都凝滞了。
“玺鉴…”她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嘶哑干涩,每个字都像砂纸磨过喉咙,“…他们碰过的东西,不是天价,就是…沾血的。”
陆修没说话,雨丝从窗缝钻进来,带着深秋刺骨的凉意,落在他颈后。空气里那股旧胶的化学味儿混着潮湿的土腥,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夏小棠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不是冷,是压抑了五年的恐惧和恨意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猛烈地冲刷着她单薄的脊背。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又急又碎,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挣扎着浮出水面。
“完了…”她喃喃自语,眼神涣散地扫过工作台上那块丑陋的黄胶,又落回屏幕的蓝章上,“…全完了…沾上玺鉴…我们这种人…死路一条…”她猛地抬头看向陆修,眼眶通红,里面是快要决堤的绝望,“陆老板,你信吗?那瓶子…那瓶子鼎晟收的时候,说好八百万!白纸黑字!我爹签的合同!可后来…后来他们拿回来的,是一张要命的催命符!”
她的情绪像绷到极限的弦,猛地断了。
“八百万收的瓶子!他们硬说是假的!要我爹赔!”她猛地一拳砸在铁皮工作台上,发出“哐”的一声巨响,震得胶块都跳了一下,“赔一千六百万!翻倍!合同上他妈的有陷阱!小字!全是吃人的小字!什么‘修复不当导致价值贬损,承担双倍收购价赔偿’!放屁!他们就是算计好的!八百万买我家祖宅!买我爹的命!”
嘶吼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震得陆修耳膜嗡嗡响。夏小棠胸口剧烈起伏,似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爹…爹他把自己关在听雨斋里,三天三夜没出来…”她的声音陡然低下去,带着一种濒死的疲惫,“那三天,妈天天哭,哭得眼都肿了…家里能卖的都卖了…爷爷留下的砚台,奶奶的陪嫁镯子…连我攒着上大学的钱都掏空了…可连零头都不够!一千六百万啊!那是山!压死人的山!”
她眼神空茫地扫过工作室的角落,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绝望的冬天。“催债的人…戴着大金链子,像黑漆漆的乌鸦,堵在听雨斋门口…用红油漆在门上泼‘欠债还钱’…玻璃被砸碎好几块,冷风呜呜往里灌…爹就坐在那堆碎玻璃中间,抱着他那些修瓷的工具,摸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那天…”夏小棠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终于汹涌而出,混着脸上未干的雨水,啪嗒啪嗒砸在冰冷的铁皮台面上,“…天还没亮,冷得骨头缝都疼…我听见楼下有动静…是爹…他开了听雨斋的门…我以为他终于想通了,要出去找人…我跑下楼…”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身体筛糠一样抖起来,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死死盯着自己的双手,好像上面沾着什么洗不掉的脏东西。
“他…他就站在门口…”她的嘴唇哆嗦着,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背对着我…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手里…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纸…上面…上面有字…红得发黑…”
陆修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那是什么。
“我叫他…‘爹…’”夏小棠的声音微弱得像一缕游丝,“…他身子晃了一下…没回头…然后…然后他往前一步…就迈了出去…”
工作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夏小棠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呜咽声。窗外的雨又大了些,噼里啪啦敲打着玻璃,像是无数只手在急迫地拍打。
“砰!”
那一声闷响,隔着五年的时光,依旧清晰地炸响在陆修耳边。他看见夏小棠猛地抱住了头,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头发里,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悲鸣。
“楼下…楼下…”她蜷缩起来,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恨不得把自己藏进工作台的阴影里,“…好多人围过去…吵…吵死了…我挤到窗户边…爹…爹躺在听雨斋门前的青砖地上…那件旧棉袄被血染透了一大片…像…像开了一朵…烂掉的花…”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变成了喃喃自语:“…他手里…还死死攥着那张纸…血…血顺着纸角滴下来…滴进青砖缝里…上面…上面有四个字…‘瓷魂…不灭’…”
“瓷魂不灭”。夏听雨用生命写下的控诉和执念。字字泣血。
夏小棠的头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剧烈地耸动,哭声被闷在里面,破碎不堪。“没了…什么都没了…听雨斋…被他们贴了封条…家里的东西…连爹的工具箱…都被那些人…像垃圾一样扔上车拉走…抵债…妈…妈一下子就垮了…头发白了一大半…”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泪水纵横,眼神却像烧尽的灰,只剩下冰冷的余烬。“他们拿走了听雨斋的匾额…拿走了爷爷传下来的所有东西…还不够!他们说…还差三百万!妈…妈为了保住我…保住我能去念书…把爹藏在阁楼里的书…他珍藏了一辈子的古籍…一本…一本…全卖了!”
她的手指狠狠抠着桌面,指甲刮过铁皮,发出刺耳的吱嘎声。“那些书…是爹的命根子啊…比命还重的命根子!每一本他都亲手修补过…包了书皮…写了批注…可最后…全进了旧书贩子的麻袋!论斤称!三百万…是用我爹的书…垒出来的血钱!”
巨大的悲恸和强烈的晕眩感终于彻底击垮了她。夏小棠的身体晃了晃,眼中的光芒急速黯淡下去,最后一丝支撑她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干。她像一截失去支撑的木桩,软软地向后倒去。
陆修一个箭步上前,在她后脑勺即将磕在冰冷水泥地上的前一刻,手臂稳稳地接住了她。少女的身体轻盈得过分,湿透的衣物紧贴在身上,透出皮肤冰凉的温度。她的头无力地歪在他臂弯里,双目紧闭,脸上泪痕交错,嘴唇苍白得像褪色的花瓣。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陆修半抱着她,轻轻放到墙角那张硬板小床上。他拉过薄毯盖在她身上,动作有些生硬。他不太习惯触碰活人,尤其是这种失去意识的脆弱状态。系统似乎也察觉到了异常的生命波动,在他视野里无声地刷过一行警示:【生命体征监测:低血压,精神性昏厥,建议静卧保温】。
他退回工作台前,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那个装着血书照片的旧平板。屏幕还亮着,那四个暗红的字“瓷魂不灭”刺目地悬在黑暗中,每一个笔划都像凝固的血泪。
他的指尖在屏幕上方停顿了一下,蓝光微不可察地亮起又熄灭。
【扫描?】
念头一闪而过。
不,现在不行。这上面的血,太沉了。他最终只是关掉了屏幕。
工作室里只剩下夏小棠微弱而均匀的呼吸声,以及窗外连绵不绝的冷雨。陆修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无边无际的雨幕。
玻璃窗映出他模糊的侧影,也映出墙角小床上那小小的、蜷缩的一团。窗台那盆沈清秋送的栀子花,不知何时落了几片叶子,在潮湿的空气里无声地委顿下去。
夜,还很长。血债的利息,才刚刚开始计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