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风吹开。夏小棠站在门口,浑身往下滴水。头发贴着脸,嘴唇发紫。她抱着个塑料饭盒,捂得死紧。
陆修皱眉:“怎么不撑伞?”
她没回答,一步一步挪进来,水泥地上留下一串湿脚印。水珠从她发梢滴落,砸在地上,声音比外头的雨还闷。
她把饭盒往工作台上一放。塑料盖子底下,粘着一块黄不拉几的东西,像干透的鼻涕,边缘翘起几片碎瓷。是胶,老胶。
“这…是那天粘瓶子的胶。”她声音哑得厉害,带着水汽的锈味,“爹剩下的。我一直留着。”
陆修没碰那胶块,只盯着看。他知道夏小棠心里堵着什么。上次那本修得雪白的新书,还有那份冷冰冰的报告,像两把刀,把她那点念想全给扎漏了。她爹修了一辈子的东西,信了一辈子的理,在那份报告面前,碎得连渣都不剩。
他拉过一把椅子,铁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音。“坐。”他说。
夏小棠没动。她低头看着那块胶,肩膀开始抖,不是冷,是憋着劲。憋不住了。
“我爹…”她猛地吸了下鼻子,声音冲开了闸门,又急又碎,“他修那瓶子的时候…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眼熬得通红,吃饭都捏着瓷片看…手抖得端不住碗!可那胶…那胶…”
她突然伸手,指甲狠狠抠进胶块的边缘,抠下一小块碎屑,指尖用力到发白。“他们说胶没问题!说是我爹手艺潮!说他把真东西修成了假货!放屁!”
唾沫星子混着雨水溅到陆修手背上。他抹了下手背,没吭声。
夏小棠从湿透的帆布包里掏出个塑料袋,哆嗦着扯开。里面是张旧照片,塑封的边角都卷了毛。照片有点糊,拍的是个青色的瓶子,细脖子,大肚子,瓶身上好几道裂开的黑线,像被雷劈过。
“南宋官窑的弦纹瓶。”她指着照片,手指头戳着那几道裂口,“爹说这裂是窑里带出来的,天生的,不是伤。修它,得顺着这裂口的‘气’走,不能硬堵,得给它留条活路…”她声音低下去,又猛地拔高,“爹花了三个月!调胶,配色,一点点顺着裂纹的走势走!最后修好了,裂纹还在,可那瓶稳稳当当,釉色都润了!”
照片被她拍在工作台上,发出啪的一声。塑封膜上沾了她的雨水和汗。
陆修拿起照片。照片上的瓶子透着股老气,瓶身那几道裂纹确实像活的一样,弯弯曲曲。他手指无意识地顺着照片上裂口的走向划了一下。
“后来呢?”他问。
“后来?”夏小棠眼睛里的火苗一下被浇熄了,只剩灰烬,“鼎晟拍卖行的人来了,拿走了瓶子,说上拍。爹的名字也挂上去了,‘听雨斋夏听雨修复’…全家都高兴,以为熬出头了…”
她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像被掐住脖子的呜咽。
“三个月!就三个月!”她伸出三根手指,用力在陆修眼前晃,指甲缝里还带着胶泥,“瓶子还没上拍!鼎晟的人抬着瓶子冲进我家,后面跟着两个穿西装、戴金丝眼镜的鉴定师!他们把那瓶子往我家堂屋的八仙桌上一墩!瓶身上全是新的裂!蜘蛛网一样!瓶底釉色都崩了!说这是赝品!是我爹用劣质胶和烂手艺活生生把真货修废了!”
她胸口剧烈起伏,喘不上气。
“爹冲过去看…”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摸那瓶子…手抖得…像犯了癫痫…他看那裂口,看那崩开的釉…他嘴里就翻来覆去一句话,‘胶不对…胶被换了…胶被人换了…’”
陆修的眼神落在工作台那块黄胶上。“就是这块?”
夏小棠用力点头,眼泪终于滚下来,混着脸上的雨水:“爹藏起来的!那天鉴定师摔瓶子,崩下来一小块带着胶的瓷片!爹趁乱抓手里了!他说这胶颜色深了,黏性也不对!他说原来的胶是清亮的,像琥珀!这块…这块像被人掺了东西!”
陆修拿起那块胶。很轻。他捏着它,放到眼前看。没启动异能,只用肉眼。颜色浑浊,里面似乎嵌着点细小的深色杂质。他凑近闻了闻,一股陈年化学品的怪味。
“掺了什么?”他问。
“不知道!爹也不知道!”夏小棠抹了把脸,眼泪鼻涕糊在一起,“他就知道,原来的胶是他亲手调的,按着古方一点点试出来的。这块胶,是后来被人换上去的!是毒胶!啃瓷器的毒胶!”
“啃瓷器?”陆修重复一遍。
“就是啃!”夏小棠用力点头,眼神直勾勾的,“爹说,好胶是养瓷的,像给人上药。坏胶…坏胶就像蛆,看着好好的,其实在里面偷偷啃!啃上几个月,好好的骨头架子就酥了,一碰就碎!”
她盯着那块黄胶,像盯着一条毒蛇:“就这玩意儿!啃烂了我爹修的瓶子!啃烂了他的名声!啃死了他!”
陆修沉默了一会儿。外头的雨声小了,变成淅淅沥沥的敲打。他放下胶块,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工作台的铁皮边沿,嗒,嗒,嗒。
“你爹…确定是胶的问题?就凭颜色和气味?”他问。语气很平,不像质疑,更像确认。
夏小棠猛地抬眼看他,眼眶通红,里面烧着火:“爹修了一辈子东西!他闭着眼都能闻出胶的好坏!他那双手摸过的真东西假东西,比那些鉴定师吃过的米都多!他们懂个屁!他们就是收了黑钱!合伙来坑我爹!”
她情绪太激动,身体晃了一下,手撑住工作台才站稳。帆布包从她肩上滑下来,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陆修弯腰把包捡起来。帆布包吸饱了水,死沉。他把它搁在椅子上。
“鉴定师是谁找来的?”他问了个关键问题。
夏小棠愣了一下,眼中的怒火被一丝茫然取代:“鼎晟…鼎晟找来的。他们说…他们说买家不放心,非要请权威复检…”
“买家?”陆修捕捉到这个词。
“不知道。”夏小棠摇头,眼神又变得痛苦,“鼎晟的人嘴严得很,只说是个大人物,身份保密…爹去鼎晟闹,想查买家,想查鉴定报告原件…他们大门都没让他进!保安把他推倒在雨里…”
她说不下去了,肩膀垮下来,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
工作室里只剩下她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还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空气又闷又湿,混着胶块的怪味、雨水的土腥味,还有她身上传来的、绝望的寒意。
陆修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冷风夹着雨丝灌进来,吹散了点闷气。他点开工作台上的旧平板电脑。屏幕亮起,蓝光照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鉴定报告,有照片吗?”他背对着夏小棠问。
夏小棠吸了下鼻子,声音嗡嗡的:“有…爹偷偷用手机拍了几页…后来手机被他们抢走了…但爹把照片发到我一个旧邮箱了…”
她报了个邮箱地址和密码。那密码是几组数字,夹着几个字母,她念得很快,带着点神经质的紧张。
陆修登录邮箱。里面很空,只有一封孤零零的邮件,标题是“爹拍的”。附件是几张翻拍的照片,像素不高,还有点歪。
他点开第一张。是那份鉴定报告的封面,“鼎晟艺术品鉴定中心”的烫金大字很醒目。第二张,正文页。措辞极其严厉——“…修复工艺严重失误…使用不明劣质粘合剂…导致器物胎釉结构遭受不可逆破坏…综合判定为现代低仿赝品…”
第三张,是对瓶身破坏的局部特写照片。裂痕盘踞,釉色崩裂。但吸引陆修目光的,是照片角落,一个不起眼的蓝色圆形印章,盖在报告的签发栏上。印章图案很复杂,像缠绕的藤蔓,中间有个小小的字母:“c”。
第四张,是签名页。鉴定师签名龙飞凤舞,认不太清。但签发人一栏,签着一个清晰的名字——钱伯仁。旁边还印着那枚蓝色的“c”形藤蔓印章。
陆修盯着那个名字和印章看了几秒,手指在屏幕上放大又缩小。
他关掉邮箱,转过身。
夏小棠还站在原地,眼神空洞地看着桌上那块黄胶。
“钱伯仁,认识吗?”陆修问。
夏小棠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回过神,脸上瞬间没了血色:“钱…钱教授?”她声音抖得不成调,“他…他怎么会…他是权威…他当年…”
陆修没等她说完,走到工作台前,拿起那块黄胶。这次,他闭上了眼睛。
掌心悬在胶块上方半寸。指尖微不可查地亮起一点蓝光,细小如尘埃,在昏暗的工作室里几乎看不见。
【深度扫描启动…】
【目标:未知有机粘合剂(状态:固化\/老化\/污染)】
【成分分解…】
【主成分:环氧树脂类聚合物…老化降解产物…】
【发现异常嵌入体…】
【结构解析:长链有机分子…含硫基团…含氮杂环…】
【数据库模糊匹配…】
【相似度87%:神经毒素衍生物(编号:蚀古剂-7)…】
【作用模式推演:渗透硅酸盐晶格…诱导晶格应力畸变…催化自然老化进程(加速约300倍)…】
一幅清晰的画面在陆修脑中炸开:那些深嵌在黄胶里的、肉眼几乎看不见的杂质微粒,像无数只饥饿的蛀虫。它们钻进瓷器釉面下的晶格缝隙里,疯狂啃噬着连接原子的微小力量。日复一日,晶格被扭曲,结构变得脆弱不堪。只需要一次轻微的震动,或者仅仅是时间的流逝,那些早已被蛀空的区域就会像晒干的泥巴一样,哗啦一下彻底崩解。
难怪三个月后突然崩溃。三百倍的加速腐蚀。
陆修睁开眼。蓝光消失。他脸色有点白,额头渗出一层细汗。扫描这种微观层面的毒物结构,比修个表壳费力得多。
他把那块黄胶放回饭盒盖子中央。
“胶有问题。”他看着夏小棠,声音很沉,像压着块石头,“里面掺了东西,专门啃瓷器的毒药。慢性毒药。你爹没闻错。”
夏小棠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瞳孔瞬间放大,死死盯着那块胶,像要把那黄不拉几的东西烧穿。
“钱…钱伯仁…”她牙齿咯咯打颤,从牙缝里挤出那个名字,带着滔天的恨意,“是他签的字…是他…盖的章…”
陆修没接话。他拿起那个旧平板,翻到那张盖着蓝色“c”形藤蔓印章的照片,推到夏小棠面前。
“这个章,认识吗?”
夏小棠的目光挪到屏幕上,盯着那个复杂的蓝色图案,眼神从愤怒变成一种更深的、冰凉的恐惧。她嘴唇哆嗦着,半天才发出声音:
“…‘玺鉴’…”她声音低得像耳语,却像惊雷一样在雨夜里炸开,“是‘玺鉴’的私章…他们…只给最顶级的藏品…或者最…最见不得人的交易…盖这个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