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月那辆宾利车屁股刚消失在巷口,陆修就瘫了。
他还靠在工作室的卷闸门上,没动。
后背湿乎乎的衬衫死死贴在冰凉的门板上,想动一下都带着“滋啦”的黏糊声,扯得慌。
刚才硬是“看”了那车模里头,一股子信息砸进脑子里,嗡嗡的,搅得他脑浆子都快糊了。
太碎了。
那辆银魅车模看着也就巴掌大,但这玩意儿根本不是简单的“磨损”。
刚才那一眼扫过去,脑海里的蓝图就像是被塞进了一台粉碎机——那里面的零件不是坏了,是被一种蛮力硬生生拧断、嚼碎,然后再拼凑起来的。
陆修拖着两条灌了铅的腿挪回店里,随手扯过一块硬纸板,用粗记号笔在上面龙飞凤舞地画了几个字:
【今儿歇业,别敲门】
把牌子往卷帘门上一挂,他又把自己摔回了工作台前。
那辆银魅车模静静趴在充满机油味的桌面上,车顶那道深沟像个狰狞的伤疤。
陆修深吸一口气,伸出右手食指,悬在车模上方。
“来吧,小东西。”
万物蓝图,开。
嗡——!
视野瞬间切换。现实中的桌子、光线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幽蓝色的数据海洋。
但这片海是沸腾的。
无数红色的报错弹窗在陆修视网膜上疯狂刷屏,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人拿着电钻往他太阳穴里死命地钻。
陆修咬紧了后槽牙,腮帮子鼓起一块坚硬的棱角。
汗珠顺着他的眉骨滚进眼睛里,杀得生疼,他连眨都不敢眨一下。
这哪是修古董,这简直是在微观世界里绣花,还得是用铁棍绣。
太他妈累了。
比修那块百达翡丽还要命十倍。
这到底是什么黑科技,不就是一个车模吗?
陆修撑着桌子边,大口喘粗气,眼前一阵阵发花。
他几乎是把自己摔进那把吱呀乱响的旧椅子里,头往后一仰,闭上了眼。
……
不知过了多久。
陆修是被一阵麻雀的吵闹声叫醒的。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脖子传来“咔吧”一声脆响,疼得他差点没从椅子上蹦起来。
竟然就这么坐着睡了十几个小时。
此时外头日头高照,看光景得是第二天中午了。
肚子应景地发出“咕噜”一声巨响。
陆修揉着酸痛的脖颈站起身,那种被掏空的虚脱感消退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饿,饿得能吞下一头牛。
他习惯性地往街对面瞄了一眼。
嗯?
对面花店的卷帘门紧闭着。
往常这个时候,沈清秋早就把那一桶桶鲜花搬出来了,正在门口给百合剪枝呢。
陆修视线一转,落到自己窗台那个玻璃瓶上。
那朵前天送来的栀子花已经彻底枯了,花瓣焦黑,耷拉在瓶口,看着有点刺眼。
“送货去了?”
陆修嘀咕了一句,也没多想,转身又看向桌上那辆已经被拆解了一半的车模。
活儿还得接着干,这可是通往“财务自由”的第一单。
……
与此同时,市育才中学,校长室。
砰!
厚重的实木门被一把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巨响。
沈清秋一把推开校长室那扇厚厚的木头门。她喘着气,几缕头发黏在汗湿的脑门上,穿着有点松垮的米色开衫。牛仔裤裹着两条又直又长的腿,走得飞快,带起一阵风,能闻到一点淡淡的洗衣粉味儿混着刚沾上的尘土气。
打从她进校门,办公室窗户后面就有眼睛跟着她转。
她直接冲进校长室。
一进门,目光第一时间扫向角落里的塑料椅。
小宇蜷在那儿,像只受惊的小鸡崽。
眼睛瞳孔一缩——小宇手背上那几道抓痕红得很刺眼!颧骨上还有一小块青紫的淤伤。
听见声音,孩子猛地抬头,眼泪瞬间决堤。
“小宇!”
沈清秋几步冲过去,一把将儿子护进怀里。
她的手糙,虎口有干活磨出来的薄茧,无意识擦过儿子颧骨上那块淤青。
感受到妈妈手上的粗茧,小宇喉咙滚动了两下,咬着嘴唇没出声,只是把头更深地埋进她怀里。
“小宇妈妈,你控制一下情绪。”五十多岁的教导主任板着脸,手指头用力敲着桌面。
他旁边坐着校长,一个有点胖的中年男人。
校长看见沈清秋冲进来,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一下,赶紧又低头看手里的文件。
旁边椅子上,坐着一个穿得挺讲究、头发盘得一丝不乱的女校董,端着茶杯。
眼珠子来回转,从沈清秋汗湿的鬓角刮到敞开的领口,又扫过校长和主任那没挪开的眼神,嘴角往下撇,挂着一丝冷笑,‘咔哒’一声把茶杯墩回托盘里,茶水溅出来几滴。
“证据确凿!”教导主任挺直腰板,推了推眼镜,嗓门突然拔高。
他拿出一个文件夹,“啪”地拍在桌上,抽出一张纸,“有监控画面,还有三个同学的目击证词!清清楚楚看见李小宇同学早上来上学,把‘启明星’纪念碑撞掉地板上!纪念碑上的钻石也不见了!”
他点开电脑屏幕,监控画面模糊不清,只能看见小宇确实在纪念碑附近徘徊,最后是一个背影和一地碎片的画面。
“当时只有他在场。”主任扶了扶眼镜,“这可不是小事,那颗钻石价值三十万。”
“可我儿子不会偷东西的!”沈清秋的声音在发抖,胸膛剧烈起伏,但抱着儿子的手臂收得更紧,像用身体筑起一道脆弱的堤坝,“小宇,你跟妈妈说,到底怎么回事?”
小宇猛地抬起头,眼睛通红,全是委屈和害怕:“妈!我没有偷!是王强堵我!推我!骂你……骂你……骂我是……野种!我摔倒了,撞到那个台子…那个…就碎了……我爬起来就跑,根本没看见什么钻石!”
“哼!狡辩!”
女校董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却透着股高高在上的凉薄,“现在的孩子,犯了错不承认,还学会撒谎了。家教堪忧啊。”
女校董摇了摇头,叹气继续说道:“那颗‘启明星’是有名的校友送给学校的,上面那颗钻石价值三十万。李小宇的行为,已经涉嫌严重损毁财物和盗窃。”
她抿了一口茶,目光冷冷地刺向沈清秋:“李小宇妈妈,念你是单亲家庭不容易,学校也不想做得太绝。第一,赔偿全部损失三十万,学校不追究,李小宇留校察看。第二……”
女校董放下茶杯,指甲在大理石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令人心慌的脆响,“咱们公事公办。我们报警,交给警察处理。物证人证都有……损毁公物、盗窃,数额还这么大,肯定是刑事责任的,还会有案底!选吧。”
这时,办公室门被推开,三个穿着校服的男生磨磨蹭蹭地走进来,眼神躲躲闪闪。
“老师……我们看见了。”那个高个子男生被教导主任盯着,硬着头皮,飞快地说:“我们打球回来……看见小宇在碑旁边转悠……他撞了那台子一下……”
“你们撒谎!我根本没看到你们!是王强推我!我才撞到的!”小宇像被点着了的小炮仗,猛地抬起头,对着那仨人吼,眼泪和愤怒一起涌出来。
女校董嘴角那点冷笑没了,换上不耐烦的紧绷:“李小宇妈妈,你看?三个证人的证词,监控画面,够清楚了。你还护着你儿子?是要赔钱,还是报警处理?”
沈清秋的手在抖。
沈清秋看着儿子脸上屈辱的泪痕和手背的伤,听着校董那句可能会毁了儿子一辈子的刑事责任的话,再看看那三个作证的男学生,最后目光落到那份打印好的赔偿协议上。
三十万。对她来说,这是个天文数字。
可“案底”这两个字,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铡刀。
她看着那些明显在撒谎的学生,看着冷漠的校领导,再看看怀里满脸委屈的儿子。
“妈……别赔……我没偷……大不了不读了……”小宇死死抓着她的衣角,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愧疚。
沈清秋深吸一口气,眼里的光一点点灭了下去,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决绝。
她松开儿子,走到办公桌前,拿起那支沉得像铁块一样的签字笔。
“字……我签了……”声音抖得厉害,带着巨大的疲惫,“钱……我明天……明天会想办法送来。”
办公室很安静,教导主任和校长互相看了一眼,有些错愕。
女校董盯着沈清秋那张即使哭花了也难掩好看的脸,眼神阴沉得要滴水,嘴角绷成一条僵硬的线。
办公室的门在身后关上,把里面那股让人憋闷的空气隔开了。
沈清秋拉着小宇,脚步踉跄地穿过空荡荡的走廊,走到教学楼后头一个僻静的角落,旁边是高大的冬青树丛,正好挡着。
小宇再也撑不住了。
“妈——!对不起!都怪我!都怪我不好!”少年憋了一路的委屈、害怕和巨大的愧疚,一下子全炸了。
小宇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嚎啕大哭。
这小孩吓坏了,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是我害你赔那么多钱!那是你的血汗钱啊!妈……我……”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话都说不清,巨大的自责和内疚要把他淹没了。
沈清秋站在风口,眼圈红得吓人,却硬是一滴泪没掉。
她猛地蹲下身,一把将儿子扯过来,用力按进怀里。
“傻孩子!哭啥!不怪你!一点都不怪你!”她的手臂收得更紧,声音在冷风里发颤,但硬撑着,“妈妈相信你!知道你委屈!我比你还委屈!可我更怕!怕他们往你身上泼脏水!怕他们毁了你干干净净的名声!毁了你一辈子!”
她勒得死紧,声音嘶哑,“只要你能好好的!能堂堂正正地做人!妈妈干啥都值!钱没了……我还能挣!你……不能有事!”
冷风呜呜地刮过操场,卷起几片干树叶子,冬青树丛沙沙响。
沈清秋紧紧抱着哭得浑身发抖的儿子,站在冰凉的水泥地上。
她的米色开衫敞着,第二粒纽扣的线头终于彻底崩断了。
一小粒白色的塑料扣子,悄没声地弹飞出去,掉进旁边的干草堆里,眨眼就看不见了。
就像她们母子俩在这座城市里的尊严,微不足道,又无处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