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室彻底静了下来。
张伯的哭嚎,人群的叽喳,全没了影儿。
就像一场大戏散场,只剩下空荡荡的舞台和一股没散干净的情绪味儿。
陆修瘫在吱呀作响的老板椅上,像被抽了骨头。
从张伯捧着表哭开始,到人群带着震惊脸离开,再到最后一个街坊关上门,他就维持着这个姿势,一个多钟头没动过。
胳膊搭在扶手上,手指头软塌塌地勾着,手心朝上,空着。
后脖子那块衬衫早湿透了,冰凉地贴着皮,骨头缝里都往外冒酸水。
修那块百达翡丽,太费劲了。
那些外人看不见的“摆弄”,每一次手指头挪动操作,都像是在拿针管抽他的血。
这表的蓝图比之前那些东西都大了太多太多了。
刚醒过来那点精气神,早被榨干了。
现在,连抬眼皮都觉得费劲,脑子里像灌满了湿沙子,又沉又空,嗡嗡作响。
头顶那盏旧灯泡晃得他有点晕。
门外巷子里,脚步声也没了,只有远处马路上偶尔传来车轮碾过井盖的“哐当”声。
就在这片安静快把人闷死的时候。
笃、笃笃。
敲门声响了,轻得跟猫挠似的。
陆修没动,也没吭声,只是眼珠慢吞吞地转向门口。
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
先钻进来的不是光,是一股子直冲脑门的热乎气儿——那是葱油面混着骨头汤的香气,霸道地把机油那股冷硬味给顶开了。
紧跟着,一股清冽的栀子花香钻了进来,那是老街独有的味道。
一个人影堵在门框的夜色里。
沈清秋站在门口。
昏黄的灯光只照亮她半张脸,皮肤细白得像瓷,鼻梁挺直,嘴唇天生带着点红。
这会儿,那双总是水汪汪的大眼睛垂着,长睫毛在下眼睑投出小片阴影。
她穿了件软乎乎的米色高领毛衣裹着脖子,下面是深色长裤,衬得腿特别长。
这份扎眼的好看,跟她脸上那点怯生生的劲儿,奇怪地拧在一块儿,让人看了心里发软。
她一手端着个还在冒热气的白瓷碗,碗口横着双筷子;
另一只手端着一小盆开得正旺的栀子花,白花挤挤挨挨,香味直冲鼻子。
“我……看你一直没出来。”
她声音很轻,有一点紧张,目光落在陆修身上时又飞快移开,落在他手边散乱的工具上。
“下了点面……给你带来。还有……花。”她顿了顿,像是给自己找补理由,“……看你弄那个表,挺费劲的……该饿了。”
说着,她微微抬了抬手里的碗。
陆修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瞬。
那张在灯光下明晃晃好看的脸,透出来的却是实打实的笨拙关心。
他喉咙里挤出点沙哑的声音:“……进来吧。”
他想动一下去接,但身上那股沉劲儿让他放弃了,只是下巴颏极其轻微地抬了抬。
沈清秋像是松了口气。
她小心地蹭进来,把碗和花盆撂在工作台空处,绕开那些散着的家伙什和绒布。
然后自己搬了张旁边的小矮凳,放在离陆修椅子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
屋里只剩下那碗汤面的香气和栀子花那股冲鼻子的香,跟冷硬的机油味较着劲。
俩人都没吭声。
陆修看着那碗冒热气的面——面上铺着两棵碧绿的小青菜,还有一个煎得焦黄的荷包蛋。
胃里猛地抽了一下,空得发慌。
是真饿了。
他费劲地伸出手,够到那碗面。
手指头还有点发僵,但稳稳端住了。
碗壁的热气透过指尖传过来,稍微暖了一下他冰凉的手。
拿起筷子,挑起一撮面条,吹了吹,吸溜一口。
热汤滑下去,带着咸鲜味儿,一下子把嘴里那点因为过度透支而产生的寡淡味冲没了。
面条煮得正好,有股家里才有的那种劲道。
他低着头,慢慢地、专心地吃。
沈清秋看着他吃面,没开口。
她低着头,双手搁在并拢的膝盖上,手指头一下下、无意识地捻着左手毛衣袖口上一个小线头。
陆修吃了小半碗,像是缓过点劲,停下筷子。
他抬眼看向她,声音低沉沙哑,问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他们……还来闹吗?”
问的是她前夫和那个极品前婆婆。
这话像把钥匙,轻轻拧开了她紧闭的嘴。
沈清秋愣了一下,眼帘垂得更低,盯着自己捻线头的手指头,声音轻轻的,像在说旁人的事: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嘴角努力想牵起一点笑,最后只剩下点苦味儿。
“高中那会儿……他就是个书呆子。成绩好,人也轴,解不出题能坐一晚上。别人看我……”她顿住,那双水润的眼睛抬起,飞快地扫了陆修一眼,带着习惯性的不自在,“……眼神都那样……只有他,就是一门心思给我讲题。一道题我不懂,他能讲三四遍,也不嫌烦,特别认真。”
她的指尖用力捻着那个小小的线头,说着那个遥远的、曾经眼里只有题和她的少年。
“大学……工作……其实都挺好的。”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像蒙上了一层灰,刚才回忆少年时的那点微弱光亮彻底熄灭。
“是他妈妈……”
这几个字砸在地上,沉甸甸的。
“结婚后……什么都得听他妈妈的。吃什么,穿什么……周末回哪边……甚至……连……什么时候能睡一起,什么时候不能……都得管。”
她的声音里带上清晰的颤抖,脸上泛了点难堪的红。
“有一回……下很大的雨,我加班晚了点,领导怕路上不安全,就把我捎到街口。就这么一次……被他妈妈看到了。她跑到家里大闹,指着我的鼻子骂……说小宇长得不像他爸,是我偷人偷来的野种……”
沈清秋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眼眶一下子红了。
泪珠子挂在长睫毛上,就是不肯掉下来,肩膀微微发颤。
“小宇……明明和他小时候的照片一模一样……她怎么……”
巨大的委屈堵得她说不出话。
她用力吸了下鼻子,手指头更使劲地扯着那根线头,快给扯断了。
“她后来……还到处跟人嚼舌根,说小宇是我领导的孩子……说我不干净。”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说不出的委屈,却又异常坚定。
“可我这辈子……就他一个男人啊!”
这句话她说得很清楚,带着一股子倔。
那双总是温顺水润的眼睛里,第一次烧起明确的火气。
“后来……”
她长长吐了口气,声音反而平了。
“我就辞职了。然后……离了。”
嘴角扯了扯,那笑又碎又透着轻松。
“自己开了那个小花店。以后……就我和小宇俩。”她重复道,“清净。”
这两个字咬得特别清楚。
又是好一阵没声儿,只有她压着的呼吸声和陆修缓慢吃面的声响。
过了挺久,她用力眨掉眼里的水汽,眼神疲惫但清亮地看向陆修,扯出一个又碎又带点自嘲的笑:
“我很傻吧?”
声音很轻,却清晰。
“就觉得……跟了一个人,就是一辈子了。他再不好……也是我自己选的……”
她不是在说爱,而是在强调一种刻入骨血里的承诺感,一种对“一辈子”这三个字的固执坚守。
哪怕选错了,哪怕把牙打碎了往肚子里咽,她也认。
陆修安静地听着,面碗已经空了。
他放下碗筷,没评论,没安慰,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
只是伸手拿过旁边的矿泉水,拧开盖子,然后,递到沈清秋面前。
沈清秋看着眼前的水瓶,愣了一下。
没有廉价的同情,没有高高在上的说教,只有一瓶实实在在的水。
她伸出手接过。
凉水滑过喉咙。
他没有说她傻。
这份沉默的理解,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
陆修明白了这个女人好看皮囊下,那份被生活糟践过、却依然单纯的死心眼。
沈清秋捧着水瓶,没再吭声,就那么安静地坐着。
陆修靠回椅背,身上还是酸得厉害,但胃里有热食顶着,精神上那根紧绷的弦松了一点点。
俩人就在昏黄的灯光、冷硬的机油味、面条的余香和栀子花那股不管不顾的浓香里,共享着一种奇怪的、不用说话的平静。
就像两只在暴风雨里暂时躲进同一个屋檐下的小兽,谁也不挨着谁,但知道对方在。
时间一点点爬。
沈清秋看着陆修脸上那层擦不掉的累,站起身,动作很轻地把碗筷收好。
“你……好好歇歇。”
她指了指那盆栀子花。
“这个……放这儿了。”
说完,端着空碗,脚步轻得像没沾地,朝门口走去。
手搭上冰凉的门把手时,陆修沙哑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带着浓重的睡意:
“……谢了,面和花。”
沈清秋脚步顿住。
她没回头,只是侧过脸。
灯光勾出她好看的下巴轮廓,几缕碎发滑到颊边。
她极轻地“嗯”了一声。
拉开门,身影融进夜色里。
只留下那盆栀子花,在冷硬的工作室里,香得霸道。
陆修的目光在那花上停了一秒,随即被更深沉的疲倦淹没了。
他闭上眼,全身的骨头都在喊累,意识迅速下沉。
他压根儿不知道,就在他瘫在椅子上这会儿,“神之手”这名号正像油锅里泼了水,把这座城市的平静炸得噼啪响。
几乎在张伯捧着复活的手表走出巷子那一刻开始,各种角度拍的照片和短视频就开始在本地圈子里疯传。
高清特写拍到了手表的破样和新样,张伯老泪纵横的照片更是扎心。
配文是简单粗暴的爆炸性标题:
【巷子深处惊现神之手!徒手救活百万名表!老爷子当场哭崩!有图有真相!速来膜拜!】
文字后面还跟了一连串的震惊和流泪表情。
这组照片和标题像滚水进了蚂蚁窝,各个车友群、表友群直接炸了:
“卧槽!真的假的?!那是百达翡丽啊!”
“徒手修???这哥们是终结者吧?!”
“看第三张图!那表真的跟新的一样!连划痕都没了!”
“张伯我认识!那是他爸的遗物!之前找了好多大师傅都说修不了,只能换壳!这真给修好了?”
“地址地址!求地址!我家祖传的怀表有救了!”
“神之手工作室?在哪条巷子?!”
“同求!我摔烂的iphone有救了!”
“这技术逆天了!真正的手艺人!”
消息像野火一样烧开。
本地论坛炸了,朋友圈刷屏,短视频平台同城话题嗖嗖涨。
所有人都在震惊那“徒手捏名表”的画面,震撼手表从垃圾变宝贝的奇迹,更被张伯那眼泪砸得心酸。
问地址的、打听联系方式的、翻箱倒柜找家里“绝症”东西的留言,瞬间淹了所有帖子。
“神之手”陆修这个名字,一夜之间成了这座城市最神秘也最热的传说。
深夜。
工作室彻底黑透,只有窗外路灯的微光勉强描出东西的轮廓。
那盆栀子花在黑暗里兀自散着幽香。
瘫在椅子里的陆修呼吸沉了,像是睡熟了。
突然。
工作台角落充电的手机屏幕,在黑暗里猛地亮起一道刺眼的白光。
屏幕上清楚地跳出一条新信息,干巴巴没废话:
【明早十点,取车。】
发件人是个完全陌生的本地号。
信息末尾,没有署名,只有一个字:
【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