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室本来就小,这会儿更挤了。
卷帘门被拉下来大半截,只留下面一道窄窄的光带,正好打在工作台上。
张伯站在最前面。
后面挤着围观的街坊,一个个踮着脚尖往里瞅。
夏小棠缩在人群最后,后背抵着根掉漆的水泥柱子。
她今天换了件素色的改良旗袍,盘扣扣得一丝不苟,帆布工具包的带子勒进肩膀窝。
她的眼神穿过人缝,死死钉在陆修身上。
焦点中心,只有那张铺着黑色防静电绒布的旧木工作台。
那块曾经金贵的百达翡丽,此刻就像一具被肢解的尸体,支棱着凄惨的断口,静静躺在“手术台”上。
“都往后稍稍,”陆修戴上了单眼寸镜,声音从口罩后面闷闷地传出来,“呼出的湿气会影响机芯精度。”
人群哗啦一下往后退了一圈,生怕自己一口热气把这几百万给吹没了。
陆修伸出两只手,悬在那块拧成麻花的铂金表壳上方,就像一位即将演奏的钢琴家。
没有喷壶,没有热风枪。
这一次,他拿起了那根细得跟头发丝似的铜丝,和一个极小的橡胶锤。
这架势不像修表,倒像是要把这块表彻底砸烂。
看热闹的全屏住了呼吸。
李婷刚想发出一声嗤笑,喉咙里却像塞了团棉花,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万物蓝图·启动
嗡——
那一堆破碎的零件瞬间在他视野里炸开,化作了无数悬浮的蓝色光点和线条。
这是一幅精密的3d立体蓝图,每一个齿轮的咬合角度、每一根游丝的弹性系数,都变成了可读的数据流。
在那片蓝色的海洋里,几处刺眼的灰色断裂带和红色的应力扭曲点显得格外狰狞。
陆修那几根修长的手指,隔着那层薄薄的空气,开始在表壳周围虚虚地按压、推挤。
那动作看着极其诡异,就像是在揉一团看不见的面团。
实际上,只有陆修自己知道,蓝色的光流正顺着指尖疯狂涌入金属内部。
“嘎吱……”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在安静的屋里格外刺耳。
在所有人瞪圆的眼睛底下,那块硬得能砸核桃的铂金表壳,竟然真的像橡皮泥一样软化了!
它跟随着陆修手指的律动,凹陷被填平,扭曲被扳正,褶皱被抚平。
死硬的贵金属仿佛有了生命,乖顺地恢复成了那个溜光水滑的模样,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人群里“嘶嘶”的抽气声连成了片。
胖男人的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嘴里的中华烟掉在脚面上烫了个洞都没发觉。李婷更是张大了嘴,下巴僵硬得像是脱了臼。
陆修没停,他抄起那把镊子,镊子尖稳得像焊死在了空气里,直接怼到了机芯深处那颗崩了牙的小齿轮上。
嗡!
只有夏小棠看见了。
一点比蚊子腿亮不了多少的幽蓝微光,在镊子尖上一闪即逝。
“操!那牙口!”一个眼神好的小年轻没忍住爆了句粗口。
就在那蓝光灭了的当口,齿轮豁了的口子那儿,竟然凭空“长”出来一块!
形状、大小跟边上完好的那颗牙严丝合缝,就连金属的色泽都一模一样!
就像它从来没坏过。
人群里有个眼神好的小年轻没忍住,倒吸一口冷气:“刚才那个齿轮……是不是自己长好了一块?!”
“看错了吧。那是光线折射!”旁边的人瞪了他一眼。
张伯整个人剧烈地抖动起来,老花镜片上“唰”一下蒙了层水汽。
他死命捂住嘴,才把那声嚎哭给憋回去,眼珠子通红,死死瞪着那“活”过来的表,就像看见死去的爹从棺材板里坐起来冲他笑。
柱子后头,夏小棠的瞳孔猛地缩成针尖大小!
手里的瓷片差点滑脱。
心口像是被人狠狠捏了一把。
没火烤、没焊枪、没用锉刀一点点打磨……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替换零件!
只有结果!
就好像陆修的手指就是上帝的橡皮擦,戳哪儿哪儿就干净了,点哪儿哪儿就复原了!
这跟她打小在铺子里学的“修旧如旧”、“拼接补配”完全是两码事。这不是手艺,这是……妖术!
那点蓝光,像根冰刺,直直扎进了她坚守了十几年的文物修复理念里,扎得她透心凉。
她脸“唰”地白了,脚底板像踩了烧红的炭,猛地往后一退,“咚”一声撞在冰凉的砖柱子上,疼得她眼泪差点掉下来。
陆修根本顾不上周围人的反应。
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淌,在昏黄的灯光下反着光。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像是刚刚跑完了一场马拉松。
修复这种精密机械,蓝图的节点要多的多,消耗的精神力比修个破鞋大了不知多少倍。
但他眼神里只有那些零件、那些错位、那些必须被“纠正”的缺陷。
他连汗都顾不上擦,目光又沉到了机芯最深处——那里,还有根比头发丝还细、彻底卡死了的游丝等着他去跟死神抢命。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终于。
镊子尖轻轻一拨。
“咔哒。”
一声极轻微的脆响,那是最后一块拼图归位的声音。
陆修一直绷着的肩膀,在那一瞬间松垮了下来。
他小心翼翼地合上已经严丝合缝的表壳,手指抹过溜光水滑的镜面,把那块起死回生的百达翡丽,轻轻放在了绒布中央。
整个屋子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几十双眼珠子像是被强力胶粘在了那块表上。
表壳像新出厂的一样,镜面透亮得能看清底下每一根笔直的指针,连一丝划痕都找不到。
陆修没说话。
他伸手拿过台子边上那台老掉牙的机械测表仪,把表卡进槽里,按下了红色的开关。
嗡……
测表仪震动了一下。
紧接着。
那声音响起来了。
贼稳当、贼有力、就像一颗强壮的心脏在跳动。
“滴答、滴答、滴答……”
这声音在死寂的屋子里被无限放大,一下一下,敲在所有人的耳膜上,也狠狠砸在张伯的心坎上。
活了。
这块被判了死刑的铁疙瘩,真的活了!
张伯彻底崩不住了。
他几乎是扑到了台子前,哆嗦着手去抓旁边那副白手套——那是他来之前特意准备的,本以为是用不上了。
手抖得太厉害,套了好几次才勉强戴上。
然后,他像捧着刚出生的亲孙子,又像捧着丢了半辈子才找回来的命根子,双手捧起那块新得晃眼的百达翡丽。
冰凉的金属触感隔着薄手套传过来,“滴答”声顺着骨骼传导进耳朵。他盯着表盘上那熟悉的纹路,看着那重新走起来的秒针,眼泪瞬间决堤。
“呜……爸……爸啊……”
一声压抑了太久的嚎哭,混着狂喜、心酸和想疯了的思念,猛地从他嗓子眼儿里冲了出来。
浑浊的老泪开了闸,眨眼间就糊满了那张皱纹纵横的老脸和白手套的手背。
他死死把表按在心口窝,佝偻的身子抖得像风雨中的枯叶,哭得像个迷路了几十年、终于摸到家门的野孩子。
整个工作室都被这通撕心裂肺的哭声给淹没了。
看热闹的人群不再只是看稀奇,全被这真情实感给震住了。
不少大老爷们眼圈也跟着红了,有人偷偷背过身去抹了把脸。
房东胖婶一边拿围裙擦眼泪一边感慨:“哎呦喂,小陆这手艺……真是绝了!”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有对神迹的敬畏,有失而复得的温情,也有对时间流逝的唏嘘。
角落里,李婷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那种火辣辣的感觉,比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还要难受一百倍。
她那个一直对她言听计从的胖男人,此刻却两眼放光,直接甩开她的手,拼命往前挤:“大师!大师!能不能加个微信?我有块劳力士也是有点小毛病……”
李婷被挤得踉跄了一下。
她看着被人群簇拥在中间的陆修,又看看地上那沓张伯硬塞过去、少说也有好几万的红色钞票。
就在几天前,这个男人还是个只会修破车的穷光蛋,怎么一转眼……就变成了连这种大老板都要巴结的“大师”?
而此时的陆修,却并没有胜利者的喜悦。
在测表仪嗡嗡一响、张伯扑上去的那一刻,他那根一直绷着的弦儿,“啪”地一声断了。
他没看哭成泪人的张伯,也没瞅那块重生的表。
他的眼神有点发飘,像是穿透了眼前这堆乱哄哄的人头,落在了虚空中不知名的一点上。
脑门上的汗珠已经干了,变得黏糊糊的。
但他整个人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后脊梁的衬衫湿哒哒地贴在肉上,洇出一大片深色的汗印。
太阳穴突突直跳,像是里面装了个要把脑袋炸开的小马达。
两条腿有点打晃,那是血糖被抽干的信号。
他只能把一只手悄悄撑在厚实的工作台边沿,借着那点支撑力勉强维持着站姿。
手指肚底下,木头的纹路粗糙得有些硌人,却给了他一点真实感。
脸上没什么表情。
没得意,也没感动。
只剩下一种钻进骨头缝里的累,压得眼皮和四肢百骸死沉死沉的。
那清脆悦耳的“滴答”声,落在他此刻有些耳鸣的耳朵里,不过是一串吵人的噪音。
但他知道,这单生意,成了。
这块表活了。
而他现在只想找个地方瘫着,哪怕是躺在满是机油味的水泥地上也好,只要能让这副快要散架的骨头歇口气就行。
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