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知梨走进前厅时,沈晏清正低头翻账本。他手指停在一行数字上,眉头皱得死紧。
“这月的损耗又涨了。”他说,“比上个月多出三成。”
江知梨没说话,只走到桌边坐下。她袖口微动,指尖在掌心划了一下。
心音响起——
“账房贪墨,与赵武勾结”。
十个字,清晰如刻。
她抬眼看向儿子,“你信不过他?”
沈晏清合上账本,声音压低,“我查过三次,每次对不上。可他跟了父亲二十年,没人敢动他。”
“那就换人查。”她说。
“我已经换了三拨人,结果都一样。账面平了,银子却不见。”他冷笑一声,“就像地里长草,割一茬,冒一茬。”
江知梨站起身,“带我去铺子。”
“您亲自去?”
“我不去,怎么知道钱是怎么丢的。”
半个时辰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城南布庄门口。赶车的是个中年男子,穿着粗布短衫,帽檐压得低。江知梨坐在车内,外罩靛青斗篷,头上裹着素巾,看上去像个随行管事的妻子。
沈晏清下车,抬头看了眼匾额。招牌上的“沈记”二字漆色发暗,角落已有裂痕。
“三年前开张时,这儿挤满人。”他说,“现在冷清成这样,他们还说生意好。”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店。账房先生正坐在柜后算账,见沈晏清来了,忙起身行礼。
“三爷今日怎么有空?”
“来看看。”沈晏清随意应道,“最近进出货多,怕你们忙不过来。”
账房点头哈腰,“都按规矩走的,每一笔都有记录。”
江知梨站在角落,目光扫过货架。棉布堆得整齐,但最下层的几匹边缘磨损严重,明显是积压旧货。
她不动声色走到柜台前,伸手翻开账册。
“这个月运往北地的绸缎,走了几趟?”
账房一愣,“回夫人,走了四趟。”
“每趟多少匹?”
“三百匹。”
“那就是一千二百匹。”她翻到支出页,“可这里写着,采买绸缎总数才九百匹。多出来的三百匹,从哪来?”
账房额头冒出汗,“这……可能是记错了,我马上核对。”
“不用核对。”她抽出另一本细账,“再看损耗项。上月报损八十七匹,本月一百零三匹。全是‘运输途中受潮’‘骡马惊车散落’。你说,这些布是纸做的?经不起一点风?”
沈晏清站在一旁,折扇轻轻敲了两下掌心。
账房脸色发白,“夫人明察,小的只是照实登记,主事的是王掌柜,这事得问他……”
“王掌柜三天前去了乡下收棉,至今未归。”江知梨合上账本,“你手里这份账,是他临走前让你交的吧?”
“是……是他说若有人问起,就把这本拿出来。”
“那你知不知道,”她声音不高,“这本账上写的一百零三匹损耗,能换十匹战马?边关一匹马六十五两,你在纸上撕一张纸,就值六千多两银子。”
账房腿一软,差点跪下。
“夫人饶命!小的只是听命行事,不敢不写啊!”
“谁的命令?”
“是……是赵将军府上的人……每月初五来一趟,留下条子,让我们照着改账目……王掌柜说,得罪不起……”
江知梨眼神一冷,“赵武要你的账做什么?”
“他说……说要查军中虚报,需民间商号作对照……可我们报上去的数目,全被拿去倒卖了!北地那些私市,卖的都是我们‘损耗’掉的货!”
沈晏清终于开口,“你早知道?”
账房颤抖着点头,“我知道不对劲,可王掌柜拿了好处,我也……我也只是想保住饭碗……”
“饭碗?”江知梨冷笑,“你用主家的银子换饭吃,还嫌碗不够大?”
她转头看向沈晏清,“你之前说,想扩商队,缺人手和路引?”
“是。”
“现在不缺了。”她说,“王掌柜的位置,该换人坐了。”
沈晏清折扇轻敲掌心,点了三下。
这是他们母子之间的暗号——该收网了。
当天下午,江知梨回到府中,立刻让云娘取来密匣。她打开底层夹板,取出一张旧地图。上面标注着七处商铺位置,其中三处已被红笔圈出。
“这三家,都是赵武安插的人。”她指着一处,“王掌柜负责布庄,李管事管粮行,还有一个姓周的,在盐路上动手脚。”
云娘低声问:“您打算怎么办?”
“先不动王掌柜。”她说,“让他继续报损,但改数字。明天开始,损耗减一半。”
“可他要是不改呢?”
“他会改。”江知梨淡淡道,“因为他怕死。今天那一跪不是装的,他是真吓到了。”
云娘犹豫片刻,“那赵武那边……会不会察觉?”
“他一定会察觉。”江知梨看着窗外,“但他不会想到,是我们动的手。他只会以为是底下人贪得太多,起了内讧。”
她顿了顿,“告诉影七,把北地私市的交易记录再送一份来。我要知道,到底有多少货物,是从我们沈家流出去的。”
“是。”
“还有,写信给沈怀舟。”
“说什么?”
“就说——”她停了一下,“他上次提到的那个赵武心腹,名字叫什么?”
“孙七。”
“告诉他,孙七不是普通亲兵。他三个月前去过城南布庄,付的是边关军票,面额五百两。这种票,只有押运官才能领。”
云娘记下,“需要让他动手吗?”
“还不用。”江知梨摇头,“先把证据攒够。等他们自己露出破绽。”
傍晚时分,沈晏清回来。他没有进正堂,而是直接去了后院书房。
江知梨已在等他。
“查清楚了。”他坐下,“王掌柜名下有两处宅子,一处在城东,一处在乡下。城东那座,三个月前刚过户给他小妾的哥哥。”
“钱从哪来?”
“账上说是祖产变卖,可他祖上是佃农,哪来的产业?”
“那就抄他的账。”她说,“从三年前第一笔开始,一笔不落。找两个靠得住的账房,连夜对。”
“我已安排好了。”沈晏清打开折扇,“明天我就宣布,要开新商路,需重新核定各铺库存。到时候,当众点货。”
“他们会慌。”
“当然会。”他冷笑,“人一慌,就会犯错。”
江知梨盯着他,“你不怕吗?赵武不是好惹的。”
“我怕。”他承认,“可我更怕像前世那样,被人骗光家底,最后躺在破屋里等死。这一世,我不想再当废物。”
她没说话,只是伸手摸了摸他的肩。
那是少有的温柔动作。
第二天一早,沈家商行召集所有掌柜议事。
王掌柜到场时,脸色不太对。他左顾右盼,发现李管事和周管事也都来了,眼神顿时一沉。
沈晏清站在厅前,手中折扇轻摇。
“今日召集各位,是为新商路筹备。”他说,“我要打通北境五城货道,需各家铺子报实库存,不得隐瞒。”
话音落下,王掌柜立刻起身,“三爷,这不合规矩啊。库存是机密,怎能当众报?”
“规矩是我定的。”沈晏清打断,“你说不合,那就是抗命?”
“小的不敢。”王掌柜低头,“只是……只是怕走漏消息,被同行抢了生意。”
“你担心这个?”沈晏清笑了,“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咱们的货总在路上出事?为什么别家的商队平安无事,偏偏我们的骡马爱惊?”
没人接话。
“来人。”他拍手。
两名壮仆抬着一个木箱进来,放在中央。
“打开。”
箱子掀开,里面是一堆账本。
“这些都是过去三年的原始账册。我没收之前,你们每月底交上去的那份,已经烧了。”
王掌柜猛地抬头。
“从今天起,所有账目由我亲自审核。”沈晏清环视众人,“谁要是还想玩花样,可以试试。”
他走到王掌柜面前,“你先来。布庄现存货多少?报。”
王掌柜嘴唇发抖,“回三爷,约……约有一千一百匹。”
“好。”沈晏清点头,“那我问你,上月报损一百零三匹,这月盘点应该剩九百九十七匹。可我刚刚让人去库房清点——”
他停顿一秒。
“只找到六百四十二匹。”
全场哗然。
“多出来的三百五十匹,去哪了?”
王掌柜扑通跪下,“三爷明鉴!小的不知!一定是下面人瞒报!”
“那你现在就去查。”沈晏清冷冷道,“一个时辰内,给我答案。查不出来,你就别干了。”
那人爬起来就往外跑。
江知梨坐在偏厅帘后,听见动静,嘴角微动。
云娘轻声说:“他撑不了多久。”
“不用他撑。”江知梨起身,“只要他今晚逃就行。”
“逃?”
“对。”她看着窗外,“人一做亏心事,就怕留下来。他若逃,说明背后有人接应。我们就能顺藤摸瓜。”
她转身走向门口,“准备车马。等他出城,就跟上去。”
云娘应声而去。
江知梨站在廊下,风吹起她的衣角。
远处传来一声驴叫。
她回头,看见那辆熟悉的驴车停在巷口。赶车的老农低头坐着,一动不动。
三天前,它出现在边关密道。
现在,它又来了。
她眯起眼。
“这次,别让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