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知梨带着三个孩子穿过西廊时,天光已经压过了晨雾。她脚步没停,云娘在前头引路,拐过两道月洞门,到了家族议事堂外。
堂前青石地面有些湿,昨夜救火的水还没干透。沈棠月走得急,鞋尖蹭了水痕,她低头看了眼,没说话,只把裙摆提了提。
江知梨在门口站定。
沈怀舟落后半步,手依旧按在剑柄上。沈晏清合上折扇,指尖在扇骨上敲了一下。
门开了。
族老们已在堂内落座。正中一位须发皆白,是江家辈分最高的江仲元。他手里拄着乌木杖,见人进来,抬了抬眼皮。
江知梨走进去,在主位前站住。
没人起身迎她。这是规矩——未得族会认可,主母之位不稳。
她也不恼,只将目光扫过一圈。十二位族老,有七人低着头,三人看着她,还有两人盯着桌面,像是不愿对视。
“今日召各位来。”她开口,“是为定侯府日后行事。”
堂内静了片刻。
江仲元咳了一声,“夫人新掌家事,能稳住内宅已是不易。如今外患未除,谈‘日后’是否太早?”
江知梨看着他。
“三日前,贼人纵火,烧的是东库房。”她说,“库房里存的是军需布匹,原定五日后送往边关。若火势再晚一步控制,延误军供,朝廷问罪下来,江家满门都担不起。”
有人动了动身子。
“那火不是天灾。”她继续说,“是人为。纵火者已被擒,现押在柴房。昨夜审出背后有前朝余孽牵连。此人今日便要移交刑部,供词已录好。”
堂内一阵骚动。
江仲元眉头皱紧,“前朝余孽?你可有实据?”
“供词在此。”她从袖中抽出一份纸,交给身旁仆妇,递了上去。
江仲元接过,看了几行,脸色变了。
他抬头,“此事为何不先报族会?”
“因为来不及。”江知梨声音没高,“我若等你们商议三日,贼人早就逃了。我若不亲自带队扑火,半个侯府都会烧成灰。我若不下令抓人,下一个火点可能就在祠堂。”
她顿了顿,“你们要的是规矩。可乱世用重典,家危须立主。我现在站在这里,不是求你们点头,是告诉你们——这个家,由我来管。”
堂内一片死寂。
良久,江仲元放下纸,“你可知擅自决断,不合族法?”
“我知道。”她说,“但我更知道,若我不做,江家就没了。”
她转身看向身后三个孩子。
“他们三个,是我亲生。一个从军,一个经商,一个待嫁。从前我管得太狠,他们怨我。可现在,他们站在我身后,信我。”
沈怀舟上前一步,“母亲所行,皆为保家。若有责罚,我愿一力承担。”
沈晏清也走了一步,“账目、产业、外务,我已清查三日。家中无亏空,但有暗账在外。若族会不信,我可当众呈报。”
沈棠月没动,只是抬起头,“祖伯们若还当我江家是体面人家,就该让我娘堂堂正正坐上主位。不然,外人只会笑我们内斗不休,等着看笑话。”
江仲元看着他们,许久没说话。
最后,他慢慢松开握杖的手。
“夫人。”他声音低了些,“你这一月行事,确有雷霆手段。火场擒贼,审出逆党,护住军资,稳住内宅……桩桩件件,我都听说了。”
他顿了顿,“你说得对。非常之时,需非常之人。江家不能散,也不能乱。”
他抬起手,将手中乌木杖往地上一顿。
“我江仲元,代江氏宗族,认沈氏江知梨为侯府主母,掌家理事,权责如故!”
话音落下,其余族老陆续起身。
有人点头,有人默然,也有人仍板着脸,但终究没人反对。
江知梨没立刻坐下。
她走到主位前,伸手抚过椅背。那上面雕着江家家徽,一只展翅的鹰。多年无人擦拭,积了薄灰。她指尖划过,留下一道干净的痕迹。
她转身,“今日既已定权,我也有三件事要宣布。”
众人安静听着。
“第一,即日起,侯府内务由我全权处置,任何人不得干预。若有违者,逐出府门。”
“第二,家中产业重新划分。沈怀舟掌武事,凡涉及军械、护卫、城防合作,由他经手。沈晏清掌商事,所有铺面、田庄、银号归他统管。沈棠月尚未成婚,但可参与账目稽查,每月初一报我。”
她目光扫过族老,“第三,凡江家族人,若想插手府中事务,需先递帖、列由、候批。未经许可者,不得入主院一步。”
江仲元眉头又皱起,“这……未免太过严苛。”
“不严。”她说,“上月陈家来人,假借探亲,实则翻我库房账册。三日前纵火,也是因有人泄了布防图。我若再松,下次烧的就是人。”
她盯着他,“您说我严,可您儿子去年私自典当祖传玉佩,换银赌钱,这事要不要查?”
江仲元脸色一变。
“你……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的事多着。”她声音平,“您孙女私通外男,藏在别院半年;您侄儿挪用族银放贷,利滚利压垮三家商户。这些,我都查到了。”
她走近一步,“我可以不说。但条件是——从今往后,江家上下,听我的。”
堂内鸦雀无声。
江仲元张了张嘴,最终低下头。
“……好。”
江知梨回到主位,缓缓坐下。
这一刻,没有人再质疑她的位置。
她抬手,示意仆妇上茶。
沈怀舟站在右侧,目光扫过族老们。沈晏清靠在柱边,重新打开折扇。沈棠月站在母亲身侧,手指轻轻搭在椅背上。
江知梨端起茶盏,吹了口气。
茶面浮着几片碎叶,没搅开。
她没喝。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云娘快步进来,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江知梨听完,放下茶盏。
“刑部的人到了。”她说,“带走了纵火首领。另外,边关急报送来,北境部落近日集结,似有异动。”
沈怀舟眼神一紧。
“我去查。”他说。
江知梨点头,“带上你的人,盯住驿馆和码头。若有可疑人物进出城,立即报我。”
沈晏清也道:“我让商队的人留意沿途消息。若有异常交易,比如大量采购铁器、粮食,也归我汇总。”
沈棠月小声说:“我可以去宫里打听,最近有没有大臣密奏边事。”
江知梨看着他们,终于露出一点笑意。
她刚要开口,忽然袖中一热。
铜片又烫了。
她不动声色地摸了下袖子。
心声罗盘响了。
三段念头,每日仅限三段。她闭了下眼,听见那段最强烈的内心之声:
“二子带新妇归府。”
她睁开眼。
这句话不对劲。沈怀舟尚未娶妻,哪来的新妇?
可罗盘不会错。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她抬头看向厅外。
阳光照在青石阶上,映出一道斜影。
沈怀舟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看。
“怎么了?”他问。
江知梨没答。
她只站起身,走到门边。
风从院外吹进来,带着一丝尘土味。
她望着长廊尽头,那里空无一人。
但她知道,有什么正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