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晏清的脚步比昨日快了些,拐杖点地的声音也稳了。他跟在江知梨身后,穿过西角门,出了侯府后巷。两人坐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车帘低垂,未挂家徽。
路上没人说话。沈晏清低头看着自己的腿,手指按在膝盖上,那里一直发凉,像常年浸在井水里。他没问去哪,只知母亲一早命人备车,说要见一位旧人。
马车停在城郊一处小院外。篱笆歪斜,门环锈迹斑斑。江知梨下车时动作利落,抬手敲了三下门。
里面传来脚步声,一个老者开门。他穿粗布衣,袖口磨得发白,脸上皱纹深如刀刻。见到江知梨,他愣了一下,随即侧身让路。
“你来了。”他说。
“我带了人来。”江知梨回头,“进来。”
沈晏清扶着门框进屋。屋里陈设简单,一张药桌,几排柜子,墙上挂着干草药。空气中有股苦味,不刺鼻,却压得人胸口闷。
老者让他坐下,卷起裤管,搭脉片刻,眉头越皱越紧。
“不是摔伤。”他说。
沈晏清抬头。
“你的经脉有溃损,是中毒所致。毒物缓慢侵蚀,三年前就开始了。”
沈晏清的手猛地攥住椅背。三年前,正是他第一次摔跤的时候。
“什么毒?”
“名为‘蚀骨散’,无色无味,混在日常用药或饮食中都可下入。发作慢,初期只是腿软无力,容易被人当成旧伤复发。”
江知梨站在一旁,目光落在药柜角落的一个陶罐上。罐子普通,但封口用的是蓝线缠布——那是她年轻时常用来标记毒药的法子。
她冷笑一声。
“果然是他。”
沈晏清转头看她。“谁?”
“王富贵。”
这个名字一出,沈晏清的脸瞬间变了。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又说不出话。那些账本上的假账、暗卫查到的私账往来、火神庙的香客簿……全都串了起来。
“他为何要这么做?”沈晏清声音发颤。
“你想守家业,他就不能独吞。”江知梨盯着他,“你还记得三年前那次宴席吗?你喝了他敬的酒,当晚就摔下了台阶。”
沈晏清闭上眼。他记得。那晚他头晕,以为是饮酒过量。第二天腿痛难忍,大夫说是旧伤复发,需静养。此后几年,走路越来越吃力,最后只能靠拐杖。
“这毒若不停止,五年内双腿彻底废掉,再难医治。”老者说,“好在发现得早,还能解。”
江知梨点头。“药怎么配?”
“需三七、天麻、雪莲为主,辅以银藤根和青鳞草。其中青鳞草稀少,我这里只剩半两,得再寻。”
“我去买。”沈晏清立刻说。
“你别动。”江知梨看他一眼,“这事我不让你插手。”
“可——”
“你现在的样子,去了只会被人认出来。”她转向老者,“您能配药吗?药材我马上让人送来。”
老者点头。“明日此时,药可成。”
“好。”江知梨从袖中取出一块玉牌放在桌上,“凭此取药,无人敢拦。”
她转身看向沈晏清。“我们走。”
沈晏清没动。他盯着自己那条病腿,手指掐进膝盖肉里。他一直以为是自己没用,治不好生意,护不住产业,连站都站不稳。原来从一开始,就是被人算计。
马车回程的路上,他一句话也没说。
江知梨坐在对面,看着他。心声罗盘忽然震动。
**“我竟被当傻子骗了三年……”**
十个字,清晰。
她没出声,只是伸手,将车窗推开一条缝。风灌进来,吹乱了沈晏清额前的发。
回到府中,江知梨直接去了偏院。她唤来暗卫,低声下令:“盯紧王富贵,他见任何人,做什么事,都要报我。另外,查他府中药房,有没有‘蚀骨散’的痕迹。”
暗卫领命退下。
她又写了一封信,密封后交给云娘。“送去药铺,催青鳞草。”
云娘接过信,欲言又止。“夫人……三少爷那边?”
“他会来找我。”江知梨说。
果然,半个时辰后,沈晏清来了。
他站在门外,手里还拿着那把断扇。衣服有些皱,像是刚从床上起来又强行起身。
“娘。”他走进来,声音低,“多亏你。”
江知梨正在翻一本册子,没抬头。
“你便这样让人害你?”
沈晏清一僵。
“你爹走的时候,把家业交给你,不是让你被人一步步架空,连自己怎么倒下的都不知道。”
沈晏清低下头。
“你信他,因为他是你父亲的老部下?因为你念旧情?可他拿你当儿子了吗?他拿你当提款的口袋,当挡灾的替身!”
沈晏清的手抖了一下。
“你现在知道真相了。接下来呢?继续躺着,等他把你最后一点东西也吞干净?”
“不。”沈晏清猛地抬头,“我要让他跪下来求我。”
“那就去做。”江知梨盯着他,“别光说。你要钱,我给你。你要人,我给你。你要证据,我也给你。但你得自己动手。”
沈晏清咬紧牙关。“我会查他所有账目,找出每一笔黑钱。我会让他在商会面前抬不起头。”
“还不够。”江知梨说,“他害你腿伤,毁你前程。你若只让他赔钱,那就是你输。”
沈晏清呼吸加重。
“我要他身败名裂。”他一字一句地说,“我要他这辈子再也碰不了商行,见了我得绕道走。”
江知梨终于点头。
“这才是我儿子。”
沈晏清站着没动。他看着母亲,忽然觉得她不像从前那个懦弱隐忍的主母。她的眼神太利,说话太狠,像一把出鞘的刀。
“你早就怀疑他了,是不是?”他问。
江知梨没答。她走到桌前,拿起一封信。信是昨夜收到的,来自边关。上面写着:永通钱庄汇往北地的五千两,最终流入巡防营副统领之手。而那位副统领,三天前曾与王富贵密会于火神庙。
她将信递给他。
沈晏清看完,脸色铁青。
“他还勾结官府。”他说。
“不止。”江知梨说,“他卖你的货路,换来的钱,一部分养兵,一部分行贿。他在为自己铺后路。”
沈晏清的手慢慢握紧信纸。
“他以为你废了,就没人能动他。”江知梨说,“但他忘了,你还有我在。”
沈晏清抬起头,眼神变了。不再是委屈,不再是茫然,而是燃起了火。
“娘。”他说,“我想好了。我要开一场商会大会,当众揭他的底。”
“你不怕他反咬?”
“他咬不了。”沈晏清说,“我已有三处账证,加上火神庙的香客簿,足够定他欺商、通官、谋财。”
“那你准备何时动手?”
“五日后。”他说,“我会请商会所有掌柜到场,也会请巡防营的人来听证。”
江知梨看着他,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去吧。”她说,“把场子给我撑起来。”
沈晏清转身走向门口。他的步伐依旧不稳,拐杖点地的声音却比以往有力。
就在他拉开门的那一刻,江知梨的心神罗盘再次震动。
**“我要他死在这条腿上!”**
十个字,冰冷刺骨。
她没动,只是静静看着儿子走出门去。
阳光照进屋内,落在她手中的信纸上。信纸一角被风吹起,露出下面一行小字:王富贵近日频繁出入医馆,称“旧疾复发”,实则求购“断肠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