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11月,香港。
往事不堪提,
离散终难聚。
名册见光日,
泪眼两迷离。
张振盯着这首诗,思绪却飘在一个旧故事里。
《咸水谣》在tVb播出后的第二周,星时代电影公司的电话,就没停过。
“邵氏想要买断版权改编电影,出价八万。”
黄沾挂掉电话,推了推眼镜,“但要求我们三个月内,交出剧本。”
张振坐在旧沙发上,手里转着一支铅笔。
“八万不少,但我们要的不是买断。”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陈浩东和何芷晴,抱着一摞资料进来。
陈浩东是张振一开始,创办漫画社的漫画主笔。
二十七岁,擅长悬疑题材;
何芷晴二十岁,刚从浸会学院传理系毕业,做事却异常干练。
“查到了。”
何芷晴把资料摊在桌上,“长洲‘永昌饼家’,1938年由周永昌创立,1959年结业。他家的‘漂洋饼’确实有名,但1950年后就没人吃过了。”
陈浩东补充道:“更奇怪的是,我找到三个长洲老人,都说周永昌1958年突然把饼店传给儿子周建华,自己去了澳门,再没回来。但周建华1962年就病逝了,饼店就此关门。”
“漂洋饼的配方呢?”
张振问。
“没人见过。”
何芷晴翻出一份,发黄的剪报,“这是1957年《华侨日报》的美食专栏,记者想采访配方,周永昌只说‘祖传秘方,不便公开’。但专栏里提到一个细节——漂洋饼的饼皮上,有特殊的十字压纹。”
张振坐直身子:“十字纹?”
“对,不是普通月饼的印花,是四道很深的交叉压痕,像……”
何芷晴想了想,“像封印。”
黄沾忽然说:“我想到一件事。1940年代到1950年代,很多南洋华侨通过香港,寄东西回家乡。如果漂洋饼能长时间保存,会不会……”
“成为藏东西的载体。”
张振接上话,“就像咸水歌里藏密码一样。”
大飞推门进来,满脸兴奋:“振哥,有进展!我找到周永昌的孙子了,就在长洲,开茶餐厅!”
第一幕:长洲茶餐厅的闭门羹。
11月12日,长洲东湾道。
永昌茶餐厅的招牌,已经很旧了。
但“永昌”二字,明显是老招牌重漆的。
下午三点,店里没什么客人。
一个五十岁左右、系着围裙的男人在擦桌子,表情冷淡。
“周先生?”
张振上前。
男人抬头,眼神警惕:“我是周国伟。如果是记者或收古仔的,请回吧。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不是记者。”
张振递上名片,“星时代电影公司,在做香港传统手艺的纪录片。听说您爷爷的漂洋饼很有名……”
“漂洋饼?”
周国伟冷笑,“我都未见过,点讲给你听?我阿爷1958年就走了,阿爸1962年过身,我连饼的味道都不知道。请回。”
何芷晴轻声说:“周先生,我们找到一些旧报纸,说漂洋饼的饼皮有十字压纹,您知道那是为什么吗?”
周国伟的手,顿了顿。
继续擦桌子:“不知道。”
陈浩东环顾店内,目光落在柜台后,墙上的一张旧照片上。
照片里是一个,穿唐装的老者站在饼店前。
招牌上写着“永昌饼家”,时间是1955年。
“周先生,那张照片……”
陈浩东指着。
周国伟立刻挡在柜台前:“我阿爷的照片,没什么好看。”
就在这时,后厨传来一个年轻女声:“阿爸,有客人啊?”
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探出头,扎着马尾。
眉眼间与旧照片里的周永昌,有几分相似。
“阿雯,回去温书!”
周国伟呵斥。
但女孩已经走出来,好奇地看着张振一行人:“你们找我太公的事?”
“周小姐,我们是……”
“我叫周雯。”
女孩性格活泼,“太公的漂洋饼啊,我阿爸不肯讲,但我偷偷听过他跟人讲电话——说饼里有‘十字锁’,要‘三匙齐开’才能解。”
“阿雯!”
周国伟脸色大变。
张振立刻抓住关键词:“十字锁?三匙齐开?”
周国伟见话题已开了止不住的头,只好叹了口气,拉下铁闸:“进来吧,关店讲。”
第二幕:饼盒里的秘密。
茶餐厅里,只剩下他们几人。
周国伟从柜台下,拿出一个旧铁盒。
打开后,里面是一个油纸包。
油纸包里,是一块已经硬得像石头的饼。
——棕黄色,饼皮上四道深深的十字压痕,清晰可见。
“这就是漂洋饼,我特意留下来的最后一块,1958年做的。”
周国伟声音低沉,“我阿爷临走前留给我阿爸的,说‘如果有一天有人,真想知道漂洋饼的秘密,就把这个给他看’。”
张振小心地拿起饼,很沉。
他轻轻敲了敲,发出空洞的响声。
“里面是空的?”
黄沾惊讶。
“不是空,”
陈浩东仔细观察,“是夹层。这四道压痕不是装饰,是标记——标记切割线。”
何芷晴拿出随身的小刀:“可以试试吗?”
周国伟犹豫了一下,点头。
何芷晴沿着十字压痕,小心切割。
饼皮虽然坚硬,但沿着压痕很容易切开。
四块三角形饼皮,被取下后,露出了中间一个方形的金属小盒。
——只有火柴盒大小,锈迹斑斑。
“真的有东西……”
大飞倒吸一口气。
金属小盒没有锁,但盖子很紧。
张振用刀尖撬开,里面是一张卷起来的油纸。
展开油纸,上面是毛笔写的小字:
见字如晤:
此饼名‘漂洋’,实为‘传信’。
1946至1957,经此饼传递之家书、细软、照片,计三百又十七件。
十字压纹,意为‘四通八达’:
香港、南洋、台湾、内地。
饼分三层:外皮可食,中层防潮,内藏此盒。
若要知全貌,需寻三钥:
一在长洲北帝庙,香炉底下;
二在澳门风顺堂,第四根柱;
三在九龙深水埗,南昌街旧唐楼天台水箱。
三钥合一,可见名册。
然名册见光之日,亦是恩怨重提之时。
慎之。
周永昌 1958年端午。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三百一十七件……”
黄沾喃喃道,“这不是普通饼店,这是地下邮政局。”
周国伟苦笑:“现在你们明白,为什么我阿爸叫我永远不要提?1950年代,帮人带信带东西,尤其是带往内地和台湾,抓到是要坐牢的。”
张振看着纸条:“但周老先生还是做了,而且做了十一年。”
“因为我阿嫲是南洋华侨,1946年想给汕头的娘家寄信,寄了三次都被退回。”
周国伟声音有些哽咽,“阿爷就想了这个办法——把信藏在饼里,托船员带过去。后来找上门的人越来越多,他就做了这个系统。”
何芷晴问:“那三把钥匙……”
“我不知道。”
周国伟摇头,“阿爷只留了这个饼和纸条,其他什么都没说。但我猜,那名册上记录的三百多个家庭,很多可能已经离散、去世,或者根本不想再提当年事。”
张振放下纸条:“但故事应该被记住。不是为揭秘,是为记住那些在夹缝中,努力连接的人。”
第三幕:兵分三路。
回到九龙星时代办公室,团队连夜开会。
“三把钥匙,三个地方。”
张振在白板上画图,“长洲北帝庙的香炉——浩东和芷晴去,你们年轻,扮游客不惹眼。澳门风顺堂——黄沾去,你懂葡萄牙文,查档案方便。深水埗南昌街——我和大飞去,那边我熟。”
陈浩东皱眉:“但就算找到三把钥匙,那名册会在哪里?周永昌没说。”
“三钥合一,可见名册。”
何芷晴重复纸条的话,“可能是保险箱,或者……另一个需要三把钥匙才能打开的地方。”
大飞忽然说:“你们记不记得,纸条最后写‘慎之’?周永昌知道这名册危险。如果我是他,我不会把名册放在一个地方,而是分成三份,三把钥匙各开一部分。”
“有道理。”
张振点头,“所以我们先找钥匙,拼出完整线索。”
第二天,三路人马出发。
第四幕:长洲北帝庙。
长洲北帝庙,香火鼎盛。
正殿的铜香炉,有上百年历史,日日香烟缭绕。
陈浩东和何芷晴假装上香,仔细观察香炉。
炉身铸有蟠龙纹,三足鼎立,炉底与石台接触处,满是香灰。
“香炉底下……”
何芷晴低声道,“总不能把香炉搬开。”
陈浩东绕着香炉转了一圈,发现炉身一侧的蟠龙眼睛,有些特别。
——右眼是实的,左眼却是一个小孔。
他掏出随身带的铁丝,小心探入小孔,触到一个硬物。
轻轻一钩,一把黄铜小钥匙被勾了出来。
只有指甲盖大小,拴着一条已经发黑的红绳。
“第一把。”
陈浩东刚把钥匙藏好。
庙祝走过来:“后生仔,做咩啊?”
何芷晴连忙说:“阿伯,我哋睇下个香炉好精致,想影张相。”
庙祝看了他们一眼,忽然说:“你哋系唔系周永昌嘅后人?”
两人一愣。
庙祝压低声音:“周师傅十年前留低话,如果有人来攞钥匙,就同佢讲一句话:‘第一匙开往事,往事不堪提。’”
“谢谢阿伯。”
陈浩东恭敬地说。
走出庙门,何芷晴说:“‘往事不堪提’——这是在警告我们。”
“但我们已经开始了。”
陈浩东握紧口袋里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