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泛起第一缕蟹壳青时,吴大娘的呼吸终于变得相对平稳悠长,虽然仍有痰鸣,但不再有那种令人揪心的窒息感。她沉沉地睡着,脸上那不祥的青紫色褪去大半,只剩病态的苍白。
一夜未眠的林春生眼窝深陷,却毫无睡意。他仔细为吴大娘听诊了心肺,又检查了静脉输液和那台苟延残喘的氧气发生器(它居然奇迹般地撑过了一夜),确认暂时没有危险信号,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叫醒了趴在桌上打盹的小张,让她去准备一些温水和流食,等吴大娘醒来后可以少量喂食。然后,他走到院子里,深深吸了几口带着晨露和草木清香的空气,试图驱散胸腔里积攒了一夜的压抑和疲惫。
曙光初现,卫生院的一天又将在匆忙中开始。但林春生知道,新的一天,将不仅仅是重复昨日的看诊与治疗。
他回到值班室,拿出昨夜写下的那份《急需优先解决事项》。墨迹已干,字字句句都透着现实的沉重和改变的渴望。
他需要行动,不能等待。
上午,趁着病人还不算太多,林春生找到了正在药房盘点药材的王护士长。
“王姐,有件事得麻烦您。”林春生将那份清单递给她看,“咱们卫生院的氧气设备太要命了,昨天吴大娘差点就过不去。还有这些急救药,存量得心里有数。”
王护士长接过单子,只看了一眼就面色凝重:“可不是嘛!那破机器,我早就说该换了,可报告打上去,总是石沉大海。还有这药……”她指着氨茶碱那一项,“就剩不到五支了,其中两支下个月到期。”
“所以我想,咱们得双管齐下。”林春生压低声音,“一方面,我这两天抽空再去趟县医院,找找孙医生或者赵医生,探探口风,看有没有可能淘换到他们淘汰下来的、还能用的氧气设备,哪怕是旧的、小一点的氧气瓶也行。另一方面,咱们得把咱们的‘家丑’和困难,更有力地报上去。”
他从抽屉里拿出那几份已经写好的病例报告——昨晚抢救栓柱的阑尾脓肿穿刺引流,之前的气管切开抢救,甚至包括吴大娘这次虽然简陋却拼尽全力的处置过程。“我想把这些,连同咱们清点出来的物资短缺清单,特别是氧气和关键急救药的缺口,整理成一个更系统、更有说服力的汇报材料。不光是哭缺,还要让上级看到,咱们在现有条件下做了什么,取得了什么效果,但如果有了基本保障,本可以做得更好,挽救更多生命。”
王护士长眼睛一亮:“这个法子好!光说困难,上头可能觉得咱们无能。可把咱们做的这些事摆出来,再提要求,就显得有底气,有道理!”她想了想,又道,“整理材料这事儿,我可以帮忙。病例描述要客观,数据要准,特别是缺的东西,数量、型号、最低需求,都得写明白。”
“好!那就有劳王姐了!”林春生心中一定。有王护士长这位经验丰富、心思缜密的老将帮忙,材料会扎实很多。
“另外,”林春生补充道,“我想在咱们内部,把周二的下午固定为‘病例讨论与学习时间’。不光是讨论失败的,成功的、有启发的病例都拿出来说说。比如这次吴大娘,在没有有效氧供情况下的应急处理,有哪些值得总结的经验和教训。让大家一起学习,一起提高。”
王护士长点头赞同:“是该这样。闭门造车不行,得让大家脑子都动起来。这事我跟张院长提提,他应该不会反对。”
正说着,张院长背着手溜达了过来,看到两人在药房门口低声交谈,下意识地又想皱眉,但看到林春生手里拿着的材料和王护士长严肃的表情,又把话咽了回去。
“院长,”林春生主动迎上去,将那份《优先事项》清单和病例报告的思路简要汇报了一下,最后道,“我和王姐打算整理一份更详细的汇报,重点突出咱们的实际需求和已做出的努力,争取上级的实质支持。另外,我想近期再去一趟县医院,看看能不能在器械方面再争取一点支援。”
张院长听着,手指又习惯性地敲起了大腿。他看了看清单上刺眼的“氧气瓶”、“急救药”,又想到昨晚吴大娘那惊险的一幕,终于叹了口气:“唉,该争取的……是要争取。去县医院……注意分寸,别让人家觉得咱们是去打秋风的。汇报材料……弄好了先给我看看。”
这算是明确支持了。林春生和王护士长相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一丝振奋。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王护士长立刻开始着手整理材料和核对库存数据。林春生则计划等吴大娘情况再稳定些,栓柱那边也有明确的好消息后,就去县医院。
接下来的两天,卫生院在表面的平静下涌动着不一样的节奏。吴大娘在持续的药物治疗和细心护理下,病情稳步好转,已经可以半坐着喝点米汤,说几句简单的话了。她儿子每次看到林春生,都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
李建国和小张在经历了接连的抢救洗礼后,似乎也迅速成熟起来,处理日常病人更加沉稳,对林春生组织的病例讨论(先从吴大娘的病例开始)也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和思考。
周三下午的首次正式“病例讨论与学习”在小范围内进行,虽然只有林春生、王护士长、李建国和小张四人,但围绕吴大娘的诊疗过程,大家从最初的判断、用药选择、氧供困境、护理要点,一直讨论到如何预防类似急性加重、对慢性肺病患者的健康教育等,气氛热烈而务实。张院长偷偷在门外听了一会儿,没有进来,但也没有阻止。
改变,如同春雨,悄无声息却又坚定地渗透着这片曾经板结的土地。
第三天上午,县医院传来消息,栓柱已经脱离危险,从监护室转到了普通病房,恢复良好。这个消息像一阵春风,吹散了卫生院上空最后一点阴霾,也给了林春生更多的底气。
他决定,明天就去县医院。
傍晚,林春生最后一次查看了吴大娘的情况,为她调整了口服药物。走出病房时,夕阳的余晖将卫生院的墙壁染成温暖的金红色。
他站在院子里,看着那抹绚烂的晚霞,心中充满了一种沉静的期待。
黎明的曙光已经显现,而来自外界的回响与援助,或许也即将随着他明天的脚步,一同到来。前路依然未知,但手中的力量,心中的方向,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