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卫生院那间兼作会议室的小诊室里,气氛有些不同往常。
张志强院长坐在主位,端着那个印着“先进工作者”字样的、掉漆严重的搪瓷缸,吹着水面上的浮沫,眼神有些飘忽,不太敢与人对视。几个医生和主要的护士都到了,王护士长坐在靠窗的位置,面色平静,小张护士则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
林春生坐在靠门的位置,神情一如既往的沉稳,只是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咳咳,”张院长清了清嗓子,放下茶缸,开始了每天例行的晨会,“先说一下昨天的工作……大家辛苦了,尤其是昨晚,林医生和王护士长他们,成功抢救了一个危重患儿,体现了我们卫生院救死扶伤的精神,这个……值得表扬。”
他说得有些干巴巴的,目光扫过林春生,又迅速移开。
“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昨天县卫生局的刘干事也来了解了情况,对我们卫生院急救器械管理不规范、某些抢救操作不符合标准流程的问题,提出了严肃的批评。”
会议室里的空气瞬间凝滞了几分。几个不知情的医生面面相觑,低声交换着惊讶的眼神。
“刘干事强调,救人是根本,但医疗安全同样是生命线!我们不能因为条件有限,就忽视操作规范,这是对患者极大的不负责任!”张院长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刻意强调的严厉,“尤其是气管切开包这类重要器械,竟然会出现空缺,这是严重的管理漏洞!相关责任人,必须要做出深刻检讨!”
他说着,目光似有似无地瞟向负责器械管理的王护士长,又很快扫过林春生。
王护士长的眉头微微皱起,但没有说话。
小张护士的头垂得更低了。
林春生静静地看着张院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对方批评的不是自己一样。
张院长被他看得有些发毛,语气不由得弱了几分:“当然啦,林医生昨晚的出发点是好的,是为了救人,这个……这个精神还是值得肯定的。但是,方式方法有待商榷。以后遇到类似情况,一定要及时上报,等待上级支援,不能盲目冒险,明白吗?”
“院长,”林春生终于开口了,声音平和,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想请问,如果昨晚我们不上报,不‘冒险’,而是按照流程等待县医院支援,那个孩子,能等到吗?”
张院长一噎,脸色有些涨红:“这个……特殊情况特殊分析嘛!但原则不能丢!刘干事说了,这次的事情要引以为戒,要整顿!”
“整顿是必要的。”林春生接过话头,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完全同意。但是,整顿不应该只停留在追查‘违规操作’的责任上,更应该着眼于如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他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同事,最后定格在张院长脸上:“器械缺失是客观事实,这不是某个人的责任,而是我们整个卫生院,乃至基层医疗体系面临的普遍困境。刘干事的批评,恰恰说明上级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借此机会,正式、强烈地向县里反映我们的实际困难,请求配发、补充必备的急救器械?而不是内部检讨了事。”
他顿了顿,继续道:“另外,关于操作规范。在标准器械缺失的情况下,我们是否应该组织学习、讨论并制定一套符合我们现有条件的、切实可行的紧急情况应急预案?比如,在没有气管切开包的情况下,如何利用现有物品进行环甲膜穿刺或切开的标准化替代流程,尽可能降低风险?而不是简单地一句‘不能做’就了事。毕竟,我们这里,等不起。”
林春生的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在每个人心里激起了涟漪。
几个原本事不关己的医生也露出了思索的神色。是啊,光是批评有什么用?关键是解决问题。
王护士长抬起头,看向林春生的目光中带着赞许和支持。
张院长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林春生句句在理,把他想用来和稀泥的话都堵了回去。他憋了半天,才悻悻道:“春生说的……也有道理。器械的问题,我会再向县里打报告。至于那个应急预案……你们可以先讨论着弄个初稿看看。”
晨会就在这种略显沉闷和微妙的气氛中结束了。
散会后,王护士长走到林春生身边,低声道:“春生,你说得对。光是怕担责任不行,得想办法。”
林春生点了点头:“王姐,还得靠大家一起来想。尤其是您经验丰富,很多土办法、应急的法子,比我们年轻人懂得多。”
正说着,之前那个患慢性支气管炎的老大爷又来了,他今天的气色似乎好了一些,看到林春生,笑眯眯地打招呼:“林医生,早啊!昨天那个娃,没事了吧?我就说嘛,有你在,准没问题!”
林春生笑了笑,没有多说,示意他进诊室。
而卫生院门外,一个穿着褪色军装、身形挺拔的中年男子,在门口徘徊了片刻,似乎在犹豫着什么。他看了一眼卫生院的牌子,又摸了摸自己的左胸,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迈步走了进来。
新的病人,新的一天,伴随着晨会未散的余波,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