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卫生院重归宁静。白日的喧嚣与惊心动魄，仿佛被这浓稠的夜色悄然吸收，只剩下值班室窗口透出的昏黄灯光，和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
林春生没有立刻回宿舍休息。他独自一人坐在卫生院院子里的石凳上，手里捧着一个早已凉透的搪瓷缸，里面是王护士长硬塞给他的、已经泡得发胀的饼干。他没什么胃口，只是机械地咀嚼着，目光放空，望着远处沉在黑暗里的山峦轮廓。
今天发生的两件事，像两块沉重的石头，投入他原本就波澜起伏的心湖。
小男孩铁蛋的转危为安，让他欣慰，但也让他后怕。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伤口，一次未被重视的感染，就险些夺走一个鲜活的生命。这背后，是农村卫生条件的落后，是健康知识的匮乏。如果铁柱能早点发现孩子腿上的异常，如果他能具备一点基本的伤口处理常识……也许这场凶险的高烧根本不会发生。
而昨夜那场气管切开的抢救，以及今天刘干事的“调查”，则像一根刺，更深地扎进了他的心里。
“违规操作”……这个词在他脑海里盘旋。
他理解上级强调规范、规避风险的必要性。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可是，当规矩与现实条件产生不可调和的冲突时，当生命在倒计时，而手边只有不合规的“老古董”时，他该如何选择？
是固守所谓的“规范”，眼睁睁看着生命在眼前消逝，然后写一份“因器械缺失，抢救失败”的冰冷报告？还是顶着风险，利用一切可能的手段，去搏那一线生机？
他的选择，毫不犹豫是后者。
但这其中的压力与可能的后果，此刻清晰地压在他的肩头。刘干事的态度已经很明确，这件事不会轻易过去。他可能会面临批评，甚至更严重的处理。他不怕承担责任，但他担心，这种“问责”会寒了其他基层医生的心，会让以后面对类似情况的人，因为害怕追责而变得畏首畏尾，那才是对生命最大的不尊重！
还有那该死的器械问题！
气管切开包，基础的急救物品，竟然能“用完了”而没有及时补充！如果不是王护士长记得那个尘封的老包，后果不堪设想！这暴露出的，是整个基层医疗体系在物资保障上的脆弱和滞后。这不是他林春生一个人能解决的问题，但他不能假装看不见。
他想起自己“重生”而来的使命，想起脑海中那些超越这个时代几十年的医学知识和理念。难道仅仅是用这些知识来治好一个个病人吗？
不，或许不止如此。
他或许应该做点什么。不仅仅是治病救人，更要尝试去改变这片土壤，去改善这制约着无数生命希望的医疗环境。
可是，该从哪里入手？
向上反映？他已经通过张院长，甚至直接向刘干事表达了。但官僚体系的效率，他再清楚不过。等报告一层层批下来，新的器械配发到位，中间又会有多少个“铁蛋”，多少个需要气管切开的孩子，会因为等不及而失去机会？
自己想办法？卫生院经费捉襟见肘，连正常的药品采购都时常断货，哪里有钱去购买这些昂贵的专用器械？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夹杂着不甘与愤怒，在他胸中翻涌。
夜风吹过，带着凉意，让他打了个寒颤，也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
急是没有用的。改变需要时间，需要策略，更需要力量。
他一个人势单力薄，但他不是一个人。他有并肩作战的同事，像经验丰富的王护士长，像虽然胆小却关键时刻能顶上去的小张护士。他还有这片土地上，无数像铁柱一样信赖着他、需要着他的乡亲。
或许，他可以从内部开始。系统地梳理卫生院目前急救流程的漏洞，制定更详细的应急预案，哪怕设备简陋，也要把人的能动性发挥到极致。他可以加强对护士的培训，让她们掌握更多紧急情况下的配合技巧和简易处理方法。
或许，他可以尝试写点东西。不仅仅是病历，而是将一些常见的急症识别、简单的急救处理方法，用最通俗易懂的语言写出来，通过大队的广播或者黑板报，向村民们普及。哪怕只能多一个人因此受益，也是好的。
至于器械……他目光沉静下来。这件事不能放弃，但需要更聪明的方法。也许可以想办法联系一下县医院的熟人？或者看看有没有其他渠道……
路要一步一步走。
他将搪瓷缸里最后一点凉水喝掉，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却仿佛浇熄了心头的些许焦躁。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夜空中的星辰依旧明亮，清冷的光辉洒落人间，也照亮了他眼中重新燃起的坚定光芒。
困难很多，前路漫漫。
但他既然回来了，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绝不会退缩。
转身，他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向值班室。今晚，他还有很多病历需要完善，很多思考需要落于纸上。
长夜未尽，而奋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