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的日光带着灼人的温度,泼洒在育苗圃的新苗上。半人高的苗株早已撑开繁茂的枝叶,银边叶片层层叠叠,在地上织出片清凉的绿荫,连空气都浸着股淡淡的草木香。楚嫣然蹲在树荫里,正用竹篾仔细拨开叶丛,指尖掠过叶片背面时,忽然触到个硬硬的东西——是颗青绿色的果实,藏在叶腋间,像颗攥紧的小拳头,表面还覆着层细密的绒毛。
“结果了!”她猛地站起身,袖口带起的风惊飞了叶间的麻雀,“你们快看,这颗有拇指大了!”
林峰和苏沐雪闻声赶来,三人围着那颗青果蹲成圈。林峰掏出软尺量了量,刻度停在一寸二分:“比札记里记的早了五天,”他眼里闪着光,指尖轻轻碰了碰果皮,绒毛簌簌落下,“看来今年的水肥够足,连结果都赶了趟。”
苏沐雪翻开《护苗日志》,最新一页刚画完新苗的株型,她立刻在空白处补画了颗青果,旁边标注:“小满第六日,首果现,色青,径一寸二,覆绒毛,触感微黏。”笔尖顿了顿,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帆布包里取出个小布包,层层解开后,露出颗深褐色的干果,形状与青果一般无二,只是表皮已经皱缩,像块风干的琥珀。
“这是太奶奶收的果,”她把新旧果实并排放在掌心,阳光透过叶隙落在上面,干果的纹路在青果上竟能找到对应,“光绪二十九年的忆魂果,当年太奶奶说‘果如珠,三代同枝,方显灵根’。”
楚嫣然忽然拍了下手,转身往祠堂跑,裙摆扫过苗垄,带起阵青草的气息。片刻后她抱着个旧木箱回来,箱盖一打开,股混合着樟木和草药的香气漫开来——里面铺着层油纸,整齐码着些老物件:铜制的果模、竹编的果篮、还有本线装的《采果要诀》,封面上的字迹已经模糊,却透着股岁月的沉凝。
“这是我爷爷的采果工具,”她拿起那只铜模,模具内壁刻着精致的花纹,正是忆魂果的形状,“他说采果前得用模子比一比,够尺寸的才摘,小的得留着续养树气。”铜模边缘有处小小的凹陷,像是常年摩挲留下的痕迹,楚嫣然的指尖覆上去,刚好能填满那处凹陷,仿佛这模具本就是为她的手型打造的。
林峰拿起那本《采果要诀》,纸页脆得像薄冰,他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就是幅采果图:画中人身着短褂,左手托着果篮,右手捏着枚青果,拇指正按在果蒂处,旁边注着“采果掐蒂,忌拉扯,防伤枝”。“这手法和我爹教的一样,”他笑着说,“小时候总被他敲手,说‘摘果不是薅草,得顺着果蒂的劲儿转半圈,自然脱落’。”
正说着,林家族长带着几个老药农来了,每人手里都提着工具——有的扛着竹梯,有的挎着果篮,还有人捧着个陶瓮,里面装着晒干的艾草,散发着清苦的香气。“按老规矩,首果得三族共采,”老族长抚着胡须笑,目光落在那颗青果上,“当年你太爷爷们采首果时,比娶媳妇还郑重,得沐浴更衣,焚香祝祷,说‘果是苗的魂,得敬着’。”
楚家族长也拄着拐杖来了,他手里攥着串红绸,绸带末端系着枚铜铃,一晃就发出清越的响声。“这是传了三代的‘护果铃’,”他把红绸系在结果的枝桠上,铜铃在风里轻轻晃,“挂着它,鸟雀就不敢来啄果了。你太奶奶当年绣这绸带时,线里掺了苏木水,说是能驱虫。”
苏家族长带来的是块蓝印花布,上面用金线绣着三族图腾,他将布铺在田埂上,当作临时的“果台”:“等会儿采了果,得先摆在这布上,按老理儿,头三枚果要敬天地、敬先祖、敬苗灵。”布角的流苏垂在地上,沾了点泥土,反倒添了些烟火气。
孩子们也围了过来,手里举着自己编的小竹篮,篮沿缠着各色布条,像挂了圈彩虹。“楚姐姐,我们能帮忙吗?”最小的孩子仰着脸问,眼睛亮得像两颗青果,“我们保证轻手轻脚,不碰掉一片叶子。”
楚嫣然笑着分给他们每人片艾草叶:“帮我们看着鸟雀就行,看见灰喜鹊来,就晃手里的艾草,它们怕这味儿。”她边说边往竹梯上爬,手里的铜模在阳光下闪着光,“我先量量尺寸,够不够格采。”
竹梯搭在苗株旁,楚嫣然站在梯凳上,举起铜模轻轻罩住青果——果身刚好填满模具,连绒毛的密度都与模子内壁的纹路贴合。“够了!”她回头喊,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欢喜,“比太爷爷记的尺寸还足一分!”
林峰站在梯下托着果篮,篮底铺着层松针,是今早特意从忆魂林捡的,松针的清香能保鲜。楚嫣然按《采果要诀》里的手法,拇指抵住果蒂轻轻一转,青果便“啪”地落在掌心,表皮的绒毛蹭在皮肤上,微痒的触感像只小虫子在爬。
“第一枚敬天地。”她把青果放在蓝印花布的中央,阳光透过叶隙落在果上,青绿色的果皮泛着层柔光。
第二枚青果很快也被采下,苏沐雪用丝帕小心包好,放进祠堂带来的供盒:“这枚敬先祖,让他们看看,咱们把苗守得好好的。”
第三枚青果采下时,孩子们忽然齐声唱起了新编的歌谣:“忆魂果,青如珠,三族守,代代福……”歌声混着铜铃的轻响,在育苗圃里荡开,惊得叶间的露水簌簌落下,打在青果上,像撒了把碎钻。
老族长们看着这幕,眼角都有些湿润。楚家族长指着果蒂处的痕迹:“你看这果蒂,平平整整的,没伤着枝桠,和你太爷爷当年的手艺一样。”林家族长则翻开《采果要诀》,指着某页的批注:“‘果肥则苗壮,苗壮则林兴’,你们看这果的势头,来年定能多结几筐。”
日头爬到头顶时,采果仪式才算完。苏沐雪把青果的标本贴进《护苗日志》,旁边压着太奶奶留下的干果,新旧果实的轮廓在纸页上重叠,像两个隔代的拥抱。楚嫣然把铜模和《采果要诀》放回木箱,红绸系着的铜铃还在枝桠上轻晃,响声清脆得能传到忆魂林的深处。
林峰往苗根旁浇了点井水,水渗进土里,发出“滋滋”的轻响,仿佛苗株在道谢。他忽然发现,新苗的根须已经顺着土垄蔓延,与旁边苗株的根须缠在了一起,白花花的须根在土里织成张网,把三族的土地连在了一块。
“你们看这根,”他拨开泥土给众人看,“早就不分你我了。”
晚风掠过育苗圃时,青果的清香混着松针的气息,在每个人的鼻尖打了个转。苏沐雪望着枝桠间藏着的更多青果,忽然觉得,这些果实就像时光结出的珍珠,串起了太奶奶的布包、爷爷的铜模、孩子们的歌谣,也串起了那些弯腰护苗的身影——过去的,现在的,还有将来的。
她在日志的最后写道:“繁叶藏珍,新旧相拥。所谓传承,不过是让当年的铜模,依旧能罩住今日的青果;让太奶奶的笔迹,依旧能映亮我们的纸页;让三族的根,在土里越缠越紧,长成谁也拆不开的模样。”
远处的忆魂林传来松涛声,像在应和她的话。枝桠上的铜铃轻轻晃,把这页新写的故事,摇进了漫漫长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