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虎盯着眼前空白的稿纸,感觉手里的笔有千斤重。
办公室的老旧空调嗡嗡作响,吹出来的风带着股霉味,非但没让他冷静下来,反而更添烦躁。
窗外的蝉鸣一阵高过一阵,吵得人脑仁疼。
桌上那瓶蓝黑墨水已经见了底,他拧开瓶盖想加点水,手一抖,墨汁溅到稿纸上,洇开一片难看的蓝色。
“真他妈倒霉。”
林少虎低声骂了句,扯下那页纸揉成一团,扔进脚边的废纸篓。
纸团撞在铁皮桶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这已经是他撕掉的第五页纸了。
从上午接到任务到现在,整整四个小时,他连开头都没写好。
不是写不出来,是写不下去。
吴良友的要求很明确:“突出余文国同志的贡献,淡化问题,特别是三年前那个处分,一个字都不要提。”
可那是白纸黑字盖了公章的啊!
全局通报批评,扣发三个月奖金,公告栏里贴了足足一个月,现在让他当没发生过?
林少虎觉得自己的良心正在被架在火上烤。
“少虎,材料写得怎么样了?”
吴良友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脸色阴沉得像暴雨前的天空。
他今天穿了件灰色衬衫,领口有点皱,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半截晒黑的手臂。
林少虎注意到,吴局手腕上那块手表不见了——那是块劳力士,余文国去年送的“新年礼物”
“快了快了,吴局。”
林少虎慌忙坐直身子,下意识用胳膊挡住稿纸,“就是有些细节还需要斟酌……”
吴良友走近,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发出令人心慌的节奏。
他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还沾着点黑泥,估计是刚从工地回来。
“余文国虽然犯了错误,但毕竟是我们单位的老人。”
吴良友俯下身,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材料要突出他过去的贡献,至于那些问题……适当淡化,明白吗?”
林少虎点头如捣蒜,直到吴良友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才长舒一口气。
他盯着被涂改液覆盖的那道墨痕——刚才手一抖,笔尖划出了界,白色的涂改液在蓝色稿纸上格外刺眼,像块丑陋的补丁。
现在想来,自己又何尝不是在给余文国的履历“涂改”?
林少虎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拿起桌上的搪瓷杯猛灌了几口水。
茶水是早上泡的,早就凉透了,带着股涩味,从喉咙一直凉到胃里。
他重新铺开稿纸,“余文国同志现实表现材料”几个字写得歪歪扭扭,连他自己都看不下去。
写到“该同志廉洁自律”时,笔尖突然折断,墨水溅得到处都是,在稿纸上晕开一朵丑陋的蓝花。
“连支笔都跟我作对!”林少虎气得把笔摔在桌上。
笔滚到桌边,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弯腰去捡,目光无意间扫过墙角那台碎纸机。
那是台老式碎纸机,铁皮外壳已经锈迹斑斑,电源线用胶布缠了好几圈。
平时很少用,只有处理机密文件时才会搬出来。
昨天吴良友用过,碎纸盒还没清理,里面堆满了纸屑。
林少虎突然想起上周在食堂听见的闲话。
财务科的小王跟人嘀咕:“听说余文国在城西还有套房子,全款买的!一百八十多万呢!”
当时旁边有人接话:“可不是嘛,他老婆背的包都是上万的牌子货。就他那点工资,不吃不喝十年也买不起。”
林少虎当时只当是同事间的酸话,现在想来,恐怕另有隐情。
他放下笔,鬼使神差地走到碎纸机旁。
碎纸盒里的纸屑很碎,是十字切割的那种,根本看不出原貌。
但最上面那层,有几片还没完全搅碎,边缘参差不齐,像被狗啃过。
林少虎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起几片稍大的碎片。
对光一看,碎片上有打印的字迹。
虽然不完整,但能拼出几个词:“银行……转账……2019.10……陈……”
陈?
林少虎脑子里闪过一个人名——陈建国,黑川项目三标段的承包商。
前几天检察院的人来,还专门问过这个人。
他又翻找了几片,这次拼出的是:“……万元……现金……黑色塑料袋……”
心脏猛地一跳。
这说的不就是老陈交代的那十万块吗?吴良友把相关材料碎了?他想销毁证据?
林少虎手开始抖,碎纸片从指间滑落,飘飘荡荡落回碎纸盒里。
他想起昨天吴良友用碎纸机时,自己在隔壁办公室整理文件。
当时听到机器运转的声音,嗡嗡嗡响了足足十几分钟。
他还纳闷,什么文件需要碎这么久?
现在明白了。
不是文件多,是心虚。
林少虎站起来,感觉腿有点软。
他扶着桌子,深呼吸了几次,才勉强镇定下来。
回到工位,他看着那份只写了个开头的材料,突然觉得恶心。
这哪是什么现实表现材料,分明是遮羞布。
而自己,就是那个缝补丁的人。
手机突然震动。
林少虎掏出来一看,是母亲发来的消息:“虎子,今晚妈炖了你最爱喝的排骨汤,早点回来。”
看着消息,他鼻尖一酸。
想起父亲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在单位工作,不求升官发财,但求问心无愧。咱林家三代清白,不能在你这里坏了名声。”
可现在,他却在为如何写一份虚假材料而发愁。
良心和饭碗,到底该选哪个?
林少虎咬咬牙,重新拿起笔。
这次他没再犹豫,开始快速书写。
他先写余文国的工作经历:哪年入职,负责过哪些项目,获得过什么荣誉。这些都是事实,档案里都有记录,写起来还算顺利。
但写到“现实表现”时,他又卡住了。
怎么写?完全按吴良友的要求,把余文国夸成一朵花?那他成什么了?帮凶?可不那么写,吴良友那儿怎么交代?
林少虎抓耳挠腮,感觉头皮都要挠破了。
正烦躁着,眼角余光瞥见抽屉角落里的那张纸条——上个月在报纸上抄录的检察院举报热线。
当时只是随手一记,想着万一哪天能用上。没想到现在真成了救命稻草。
他的手指在手机键盘上悬停许久。
举报?说得轻巧。
万一被查出来,他在单位还怎么混?父母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每个月医药费就要两三千。
孩子明年要上小学,学区房还没着落。他不能冒这个险。
可要是不举报,就这么昧着良心写材料,以后每天晚上能睡着觉吗?
林少虎想起去年参加培训时,老师讲过的一个案例。
某县建设局的小办事员,因为听从领导指示,出具了虚假的验收证明。
后来项目出事,领导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他却被判了三年。
庭审录像里,那个办事员哭得稀里哗啦,说:“我就是太听话了……”
太听话了。
这话像根刺,扎在林少虎心上。
他放下手机,重新看向稿纸。
笔尖在纸上悬了半天,最后落下去,写下一行字:“该同志工作认真负责,业务能力较强……”
写到这里,他停住了。
脑海里闪过余文国被带走那天的画面。
两个检察官一左一右夹着他,他回头往办公室看了一眼,眼神复杂。
当时林少虎不明白那眼神什么意思,现在懂了——是求救,也是警告。
求救是希望有人能帮他说句话,警告是让知道内情的人闭嘴。
可自己能帮他说话吗?说什么?说他其实是个好人,只是偶尔犯错?
林少虎苦笑。他继续写:“……但在某些方面存在不足,需要改进。”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既没点明具体问题,又暗示了余文国并非完美。
应该能应付过去吧?
正写着,办公室门被推开了。
是隔壁办公室的朱鑫,端着泡满枸杞的保温杯溜达过来。
他四十出头,头顶已经有点秃了,平时最爱打听八卦。
“少虎,材料写得怎么样了?”
朱鑫探头看了一眼稿纸,“哟,写余股长的材料啊?他这是……真要出大事了?”
林少虎心里一紧,下意识用胳膊挡住稿纸,勉强挤出笑容:“没……没呢,就是常规的工作评价,存档用的。”
“存档?”朱鑫嘿嘿一笑,凑近些压低声音,“我听说啊,检察院那边掌握的证据,可不止表面上那点。余文国这次怕是悬了,数额听说不小……”
林少虎心里咯噔一下,面上还得装镇定:“朱哥,这话可不能乱说。没定案之前,都是猜测。”
“猜测?”
朱鑫左右看看,确定没人,声音压得更低,“我跟你说,财务股的小王是我表妹。她说检察院把黑川项目所有的资金流水都调走了,连几年前的老账都没放过。你猜怎么着?余文国个人账户,半年进了三十多万,每一笔都跟项目节点对得上。”
三十多万……
林少虎感觉嘴里发干。
余文国一个月工资加奖金也就七八千,半年三十多万,这得是几年的收入?
“还有更劲爆的。”
朱鑫神秘兮兮地说,“余文国在城西那套房子,全款一百八十万。购房合同上的签名,是他小舅子的名字。可付款记录显示,钱是从余文国一个远房亲戚的账户转出去的。你品,你细品。”
林少虎品出来了。
这是典型的洗钱手法。
用亲戚的账户走账,用别人的名字买房,以为能瞒天过海。
可检察院不是吃素的,一查一个准。
“这些话……你跟别人说过吗?”林少虎问。
“哪能啊,我就跟你说说。”
朱鑫拍拍他肩膀,“少虎,咱俩关系好,我才提醒你。这材料不好写,写轻了上面不满意,写重了得罪人。尤其是现在这节骨眼上……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他端着保温杯晃悠走了。
林少虎坐在工位上,心里翻江倒海。
朱鑫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测——余文国的问题很严重,不是小打小闹。
而吴良友让他写美化材料,分明是想捂盖子。
这盖子捂得住吗?
林少虎想起墙角那台碎纸机。
吴良友把证据碎了,以为能毁灭痕迹。
可碎纸机又不是焚化炉,那些碎片还在。
要是检察院的人较真,把碎片拼起来……
他不敢想。
手机又震了,这次是微信。
老婆发来的:“晚上加班吗?孩子发烧了,39度2,我一个人弄不过来。”
林少虎心里一揪,赶紧回复:“马上回来,你先用湿毛巾给孩子敷额头,我顺路买退烧药。”
发送完消息,他看了眼时间,下午四点五十。
离下班还有十分钟,可材料还没写完。
他咬咬牙,加快速度。
后面的内容他写得很快,基本就是照搬余文国档案里的评语:“工作积极”“团结同事”“服从安排”……全是套话,说了等于没说。
但在最后,他另起一段,加了一句话:“需要说明的是,余文国同志在三年前,曾因工作失误受到通报批评处分。此外,据部分同事反映,其个人消费水平与收入存在差距,具体情况因缺乏证据,仅在此如实记录。”
写到这里,他停笔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以上情况,供组织参考。”
这就够了。
既没完全按吴良友的要求美化,也没把余文国往死里踩。
至于组织怎么认定,那是组织的事。
他把材料打印出来,一式两份。
一份装进公文袋,准备交给吴良友。
另一份自己留着,以防万一。
做完这一切,他靠在椅背上,长长舒了口气。
窗外,夕阳西下,天边一片橘红。
办公楼里渐渐安静下来,同事们陆续下班,走廊里传来关门声和脚步声。
林少虎收拾好东西,拎着包走出办公室。
经过吴良友办公室时,门关着,里面亮着灯。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敲门。
“进来。”
推门进去,吴良友正坐在办公桌后看文件。
见他进来,抬起头:“材料写好了?”
“写好了,吴局。”林少虎把公文袋递过去。
吴良友接过来,拆开粗略翻看。
看到最后那段话时,眉头皱了起来:“少虎,这段话……有必要写吗?”
“我觉得还是写上好。”
林少虎硬着头皮说,“毕竟是客观事实,不写的话,万一检察院那边掌握了,反而显得我们刻意隐瞒。”
吴良友盯着他看了几秒,眼神复杂。
最后点点头:“行吧,就这样。你辛苦了,早点回去。”
“好的吴局。”
林少虎退出来,轻轻带上门。
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他感觉后背都被汗湿透了。
刚才吴良友那眼神,像是要把他看穿。
也不知道自己那番说辞,能不能糊弄过去。
算了,不想了。他快步下楼,走出办公楼。
晚风拂面,带着夏夜的微凉。
街灯次第亮起,车流如织,城市的夜生活刚刚开始。
林少虎在路边药店买了退烧药,又去超市买了点水果,这才往家赶。
路上,他脑子里乱糟糟的。
一会儿是余文国被带走的画面,一会儿是吴良友阴沉的脸,一会儿又是孩子发烧的事。
手机震了一下。
掏出来一看,是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小林,关于黑川项目三标段的原始数据备份,如果你有发现,请务必谨慎保管,或联系刘猛副局长。切记,注意安全。”
林少虎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原始数据备份?刘猛?
他猛地想起,上周整理档案时,确实发现过一份黑川项目的原始数据光盘。
当时以为是备份,就随手放进了档案柜。难道那就是关键证据?
还有,发短信的人是谁?怎么知道他的手机号?怎么知道他在找什么?
无数个疑问涌上心头。
林少虎抬头,看向三楼刘猛办公室的窗户。
灯还亮着,隐约能看到人影在晃动。
去,还是不去?
去了,可能卷入更深的漩涡。
不去,万一那份数据真的很重要……
正犹豫着,手机又震了。
这次是老婆打来的:“你到哪儿了?孩子烧得厉害,一直说胡话!”
“马上到,马上到!”
林少虎挂了电话,拔腿就往家跑。
数据的事,明天再说吧。
现在最重要的是孩子。
他跑得很快,夜风在耳边呼啸。
街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而跑到他前面,时而跟在后面。
就像他此刻的心情,时而想往前冲,时而又想往后退。
可他知道,有些路,一旦踏上,就回不了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