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斌觉得自己快被档案室的霉味儿腌入味了。
这破地方,一年到头见不着阳光,窗户开在北面,外头还让一棵老槐树挡得严严实实。
空气里飘着纸张受潮后的酸腐气,混着樟脑丸的刺鼻味道,闻久了脑壳疼。
他蹲在最里排的铁皮柜子后面,手里捏着那个黑色塑料包裹,手心全是汗。
包裹不大,砖头大小,用透明胶带缠了一圈又一圈,缠得跟木乃伊似的。
手感硬邦邦的,像是个笔记本,又像是一摞文件。
三天了。
自从在余文国办公室发现这玩意儿,姚斌就没睡过一个踏实觉。
晚上一闭眼,脑子里全是余文国被带走时的画面——两个穿制服的人一左一右夹着他,他回过头,往姚斌这边看了一眼。
那眼神,说不清是求救,还是警告。
姚斌当时腿都软了,要不是扶着墙,差点一屁股坐地上。
他跟余文国共事五年,虽然算不上多铁,但酒一起喝过,烟一起抽过,偶尔还互相打打掩护。
现在余文国进去了,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手里这个包裹,可能就是催命符。
“老姚?你还在里面吗?”
外头传来小李的声音,脚步声越来越近。
姚斌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把包裹塞回文件堆里,又往上盖了几份旧图纸。
刚做完这些,小李的脑袋就从货架那头探了出来。
“哎哟,可算找着你了。”
小李抹了把额头的汗,“局长让咱俩去趟会议室,说是检察院的人来了,要了解点情况。”
姚斌心里“咯噔”一下,面上还得装镇定:“检察院?了解什么情况?”
“谁知道呢,反正让咱俩都去。”
小李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我听说啊,余头儿在里面啥都没说,嘴硬得很。
检察院这是打算从外围突破,把跟他有过接触的人都问一遍。”
姚斌感觉后背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跟着小李往外走,脚步有点飘。路过余文国那间被封的办公室时,他下意识往门上看了一眼。
封条是白色的,盖着检察院的红章,在昏暗的走廊里格外扎眼。
会议室在二楼。推门进去,里面已经坐着三个人。
两个穿检察制服的,一男一女,都很年轻。
还有一个是局里的纪检组长刘猛,正赔着笑脸给两人倒茶。
“来了?坐。”
女检察官抬起头,目光在姚斌脸上停留了两秒,又转向小李,“我们是市检察院反贪局的,我姓陈,这位是我同事小赵。今天来,主要是想了解一下余文国同志的情况。”
她说话语气很平和,但眼神锐利,像刀子似的。
姚斌和小李在对面坐下。
桌子是长条形的,漆面斑驳,中间还有道裂缝,用透明胶带粘着。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得空气中的灰尘清晰可见。
“别紧张,就是例行了解。”
男检察官小赵开口了,他长得白白净净,戴着副黑框眼镜,看着像刚毕业的大学生,“两位跟余文国同志共事多久了?”
“我……我五年了。”姚斌声音有点干。
“我三年。”小李说。
“平时工作接触多吗?”
“还行,正常同事关系。”
姚斌抢着回答,“余股长分管档案室,有些文件需要他签字。”
女检察官点点头,在笔记本上记了几笔:“那最近半年,余文国同志有没有什么异常表现?比如情绪波动,或者经济状况突然变化?”
姚斌脑子里闪过几个画面——余文国手腕上那块新表,欧米茄的,少说也得几万块。
他老婆手指上那个金镯子,沉甸甸的,阳光底下晃人眼。
还有那辆奥迪A6,开了不到两个月,说是朋友借的,可谁家朋友这么大方?
但他嘴上说的是:“没……没注意。余股长平时挺低调的。”
“是吗?”女检察官似笑非笑,“可我听说,他儿子上个月转去了私立幼儿园,一年学费八万多。他爱人还新买了辆车,本田雅阁,全款。”
会议室里静了一秒。
姚斌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大得能震破耳膜。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小李机灵,接了话茬:“这个……可能是他家有别的收入吧?余股长不是说,他有个舅舅在香港做生意?”
“香港的舅舅?”
女检察官挑眉,“我们查过了,余文国母亲是独生女,根本没有兄弟。”
完了。
姚斌脑子里只剩这两个字。
他知道余文国早晚要露馅,但没想到这么快。
检察院的人连他家的亲戚关系都摸清了,这得查得多细?
接下来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刁钻。
余文国平时跟哪些承包商走得近?有没有收过贵重礼品?黑川项目的招投标过程有没有异常?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他说过什么话?姚斌能答的就答,不能答的就装傻。
汗水浸湿了衬衫,黏糊糊地贴在背上,难受得要命。
问到一半,女检察官突然换了个方向:“姚主任,听说三天前,是你带人清理余文国办公室的?”
姚斌手一抖,茶杯差点打翻:“是……是我。”
“有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比如笔记本、账册,或者U盘之类的?”
来了。
姚斌感觉嗓子眼发紧,声音都有点变调:“没……没有。就是些普通办公用品,还有几本工作笔记,都按规定封存了。”
“是吗?”女检察官盯着他,眼神像要把他看穿,“可我听说,有人看见你从余文国办公室出来时,怀里揣着个东西,用黑色塑料袋包着。”
姚斌脑子里“轰”的一声。
谁看见了?小李?不可能,那天小李一直跟自己在一起。
那是谁?保洁张姨?还是路过的人?
“那……那是几本旧杂志。”
他急中生智,“余股长订的《国土资源》杂志,过期了,我拿去废品站卖。”
这个理由勉强说得过去。
余文国确实订了不少杂志,办公室里堆得到处都是。
女检察官没再追问,但在笔记本上又记了一笔。
整个问话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结束时,姚斌感觉像跑了场马拉松,浑身虚脱。
走出会议室,小李凑过来,压低声音:“老姚,刚才可吓死我了。你说余头儿不会把咱俩也供出来吧?”
“供什么?”姚斌没好气,“咱们又没拿他的钱。”
“话是这么说,可……”小李欲言又止,“你忘了?去年中秋节,余头儿给咱俩一人送了两盒月饼。我回家打开一看,里头塞了两千块钱。我当时想退回去,可他已经出差了……”
姚斌想起来了。
是有这么回事。
那月饼包装挺高档,铁盒子,印着“中秋团圆”的字样。
他拿回家,老婆拆开准备吃,结果从饼盒夹层里摸出两个红包。
他当时也慌了,给余文国打电话,余文国在电话里笑呵呵地说:“老姚,这就见外了。过节嘛,一点心意,给侄女买件衣服。”
现在想来,那哪是过节心意,分明是封口费。
“别瞎想。”
姚斌拍拍小李肩膀,“两千块,算不上大事。再说咱们又没给他办过什么事,就是正常同事往来。”
话是这么说,他自己心里也没底。
回到档案室,姚斌反手锁上门,背靠着门板喘粗气。
阳光从窗户缝隙挤进来,照在铁皮柜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灰尘在光柱里飞舞,像无数个不安分的精灵。
他走到最里排,重新翻出那个黑色包裹。
这次他没犹豫,直接找来裁纸刀,小心翼翼地把胶带一层层划开。
塑料布里面还是个塑料袋,黑色的,更厚实。
再往里,是个牛皮纸档案袋,封口用火漆封着,印着一个奇怪的图案——像是个鹰头,又像是某种图腾。
姚斌心跳加速。
他用刀尖轻轻挑开火漆,打开档案袋。
里面是三样东西。
第一样是个笔记本,黑色皮革封面,已经用得边角都磨白了。
翻开第一页,上面用钢笔写着:“2015年工作笔记”,字迹是余文国的,他认得。
但再往后翻,内容就完全不对了。
这根本不是工作笔记,而是一本账册。
详细记录了从2015年到现在,每一笔“收入”的来源、金额、时间,还有经手人。
有些名字姚斌认识,是本地的承包商。
有些名字很陌生,后面还备注着“省里介绍”“京城关系”之类的字眼。
金额从几千到几十万不等,最大的一笔,是去年十月的五十万,备注是“黑川三标段,陈”。
姚斌手开始抖。
他继续往下翻,翻到最后几页时,呼吸猛地一滞。
那里记录的不是钱,而是“物品”。
什么清代瓷瓶、名家字画、金条,甚至还有房产。
其中一处房产的地址,姚斌很熟——是市里城西那个新开盘的高档小区,一平米两万八,余文国那点工资,干一辈子都买不起一个厕所。
第二样东西是个U盘,银色,没有任何标识。
姚斌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电脑前,把U盘插了进去。
里面只有一个文件夹,名字叫“备份”。
点开,是几十个pdF文件,文件名都是日期加项目名称。
姚斌随便点开一个,是黑川项目二标段的验收报告。
他一眼就看出问题了。
报告上的数据,跟最终存档的版本对不上。
有几处关键指标被修改过,原本不合格的变成了“基本合格”,原本需要整改的地方变成了“已落实”。
姚斌又点开几个文件,全是类似的修改痕迹。
这是原始数据和最终报告的对比。
余文国把每一处修改都记录了下来,还备注了修改原因和“受益人”。
第三样东西最让姚斌心惊。
是一张合影。照
片上,余文国和几个人站在游艇甲板上,背景是茫茫大海。
余文国穿着花衬衫,戴着墨镜,笑得特别灿烂。
旁边几个人,姚斌不认识,但其中一个人的脸,他在电视上见过——是经常出现在财经新闻里的某位企业家,据说是省里的政协委员。
照片背面用铅笔写了一行小字:“2016.7.21,三亚,与王总、李董、陈局游艇会。”
陈局?
姚斌脑子里飞快搜索。
局里姓陈的领导……没有。
那会是哪个局的?
他不敢想
把三样东西重新装回档案袋,姚斌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发冷。
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余文国被抓后嘴还那么硬。
他不是在扛,是在等。
等外面的人捞他,或者等合适的时机,把这些东西交出去,作为谈判筹码。
可这些东西为什么会藏在他办公室?余文国被抓前,没来得及转移?还是故意留下的?
姚斌想起余文国托人带出的那句话:“账册在老家衣柜第三层抽屉里。”
声东击西。
老家那个是幌子,真正的要害在这里。
余文国早就料到有人会搜他家,所以把最重要的东西藏在了办公室。
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这招够绝。
可现在这东西落在自己手里,怎么办?
上交?交给谁?吴良友?他可是余文国的直接领导,会不会……不上交?藏起来?可万一被发现了,自己就是包庇罪,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姚斌感觉自己像是捧了个炸弹,扔不掉,也捧不住。
窗外突然传来雷声。他走到窗边往外看,不知什么时候,天阴了下来。
乌云黑压压地堆在天边,远处有闪电划过,像把天空撕开一道口子。
要下雨了。
夏天就是这样,说变脸就变脸。
姚斌盯着那个档案袋,脑子里突然冒出个念头:要不……先复制一份?
对,复制。原件藏好,复印件找个机会交上去。
这样既不会引火烧身,又能把线索递出去。
至于交给谁……不能交给局里的人,得找个靠谱的。
他想起一个人——刘猛。
刘猛是纪检组长,为人正派,在局里口碑不错。而且他跟余文国没什么交情,应该不会包庇。
可怎么交?直接送上门?太明显了。
姚斌在档案室里踱步,脚步在水泥地上踏出沉闷的回响。
铁皮柜上的挂钟滴答滴答走着,每一声都敲在他心尖上。
有了。
他快步走回电脑前,打开文档,开始敲字:“尊敬的刘组长:我在整理档案时,无意中发现以下材料。鉴于其敏感性,特匿名呈报。材料内容关乎重大,请务必重视。一名普通职工。”
打印出来,字迹用的是档案室那台老掉牙的针式打印机,字体模糊,根本看不出是谁写的。
他把照片和账册的关键几页复印了,连同U盘里的文件一起刻了张光盘。
把所有东西装进一个新档案袋,封好。
接下来就是怎么送出去。
姚斌看了看表,下午四点二十。
距离下班还有一个多小时。
刘猛的办公室在三楼,这个时间他一般都在。
他想了想,把档案袋塞进一个更大的文件袋里,上面贴上标签:“2016年土地普查资料”。抱在怀里,开门走出档案室。
走廊里没人。他快步上楼,心脏砰砰直跳。
每走一步都感觉有人在背后盯着,回头却又什么都没有。
三楼到了。刘猛办公室的门关着,里面传来打电话的声音。
姚斌在门口站了几秒,深吸一口气,轻轻把文件袋从门缝底下塞了进去。
文件袋滑进去的声音很轻,但在他听来,却像惊雷。
他转身就走,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跑着下楼。
回到档案室,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
窗外,雨终于下来了。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噼里啪啦作响。
天色暗得像傍晚,远处传来闷雷声,一声接一声。
姚斌走到办公桌前,看着那个黑色包裹。
现在,该把它藏哪儿?
档案室肯定不行,这里是第一搜查目标。
家里也不行,老婆胆子小,发现了肯定吓死。那就只剩一个地方——
他想起单位后面那排废弃的平房。
以前是车库,后来新车库建好,那里就荒废了,堆满了破烂。
平时根本没人去。
就那儿了。
姚斌找来一个防水的塑料袋,把黑色包裹又裹了几层,塞进一个装过打印纸的纸箱里,上面盖了些废文件。
抱着纸箱,再次走出档案室。
雨下得更大了。
他没打伞,就这么冲进雨幕里。
雨水瞬间把他浇透,衬衫贴在身上,冰凉冰凉的。
纸箱很快也湿了,但里面的塑料袋应该能防水。
绕过办公楼,后面是片荒地。
杂草长得半人高,在风雨里疯狂摇摆。
那排平房就在荒地尽头,红砖墙,瓦片屋顶,有些窗户玻璃都碎了。
姚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泥水灌进鞋里,黏糊糊的难受。
好不容易走到平房前,他找了最靠里的一间。门没锁,一推就开。
里面堆满了杂物:破桌椅、旧报纸、生锈的铁桶,还有一股浓重的霉味。
姚斌找了个角落,把纸箱塞进一堆破麻袋后面,又拖过来几个烂木箱挡住。
做完这一切,他瘫坐在湿漉漉的地上,大口喘气。
雨从破屋顶漏下来,滴在他脸上,冰凉冰凉的。
他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自己这是在干什么?跟做贼似的。
可他不做贼,就可能成囚犯。
这世道,老实人活该吃亏?
手机在兜里震动。
姚斌掏出来一看,是老婆发来的微信:“晚上回来吃饭吗?做了你爱吃的红烧肉。”
他盯着屏幕,雨水顺着屏幕往下流。
半晌,他打字:“回。可能要晚点,单位有点事。”发送。然后把手机关机,塞回兜里。
坐在黑暗里,听着外面的雨声,姚斌突然觉得特别累。
累得想就这么睡过去,永远不要醒来。
可他知道不行。
路还长,戏还得演。
他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水,走出平房。雨小了些,变成了淅淅沥沥的毛毛雨。天边露出一抹亮色,乌云正在散开。
姚斌回头看了一眼那排平房,然后转身,往办公楼走去。
背影在雨幕里,显得格外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