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局长办公室的门被吴良友用力甩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震得墙皮似乎都簌簌往下掉灰。
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像条离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腔里心脏狂跳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孙秀莲那绝望的眼神、嘶哑的哭喊,如同鬼魅般在他脑海里盘旋不去。
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些影像,眼下有更重要、更致命的事情需要处理。
快步走到办公桌前,他蹲下身,有些急躁地拉开最底层那个带锁的抽屉——钥匙因为手抖,试了两次才插进去。
抽屉里杂乱地堆着些旧文件、半盒受潮的茶叶,还有一个用橡皮筋捆了好几圈的蓝色塑料袋。
他一把将塑料袋扯出来,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解橡皮筋时差点把它崩断。
塑料袋里是几份泛黄的旧报告,他看也不看直接扒拉到一边,从最底下摸出一个牛皮纸信封。
信封很普通,边缘已经磨得起毛,边角卷曲,上面没有任何字样,但捏在手里的厚度却让他心惊肉跳。
他小心翼翼地将信封里的东西倒在桌上——是几张银行转账凭证的复印件。
日期清晰地指向去年黑川项目招标前后,最早的一张,正好是他签字同意余文国负责该项目后的第三天。
汇款方账号被人用刀片之类的东西刻意刮花了,模糊不清,但收款方户名栏里,“余文国”三个字却清晰得刺眼。
吴良友的手指抚过那熟悉的名字,指尖冰凉。
他记得太清楚了,这是去年年底,项目进展“顺利”时,余文国在一个下班后的黄昏,偷偷塞进他大衣口袋的。
当时余文国脸上堆着谄媚又带着一丝忐忑的笑,压低声音说:“吴局,项目奖金,您那份……一点心意,辛苦您了。”
他当时推拒了几下,但余文国按着他的手,眼神里有种“你懂的”的意味。
他最终半推半就地收下了,回到家,趁着老婆孩子没注意,躲在书房里,戴着老花镜,就着台灯反复看了那数字好几遍——五万块。
当时心里除了忐忑,竟还有一丝隐秘的喜悦,觉得余文国这小子会来事,这项目交给他没错。
现在再看这些纸片,它们不再是“奖金”,而是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能把他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铁证!
余文国进去了,谁能保证他不会为了减刑,把这些都抖出来?谁能保证这些凭证的原始记录没有被检察院掌握?
桌上的老式座机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在死寂的房间里如同惊雷。
吴良友吓得浑身一哆嗦,猛地看向电话,屏幕上显示的是内部短号。
他盯着那不断跳跃的数字,像盯着一条毒蛇,迟迟没有伸手。
铃声固执地响着,直到自动挂断,他才长长吁出一口气,后背又是一层冷汗。
不行,这些东西绝对不能留!
他不再犹豫,抓起那几张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纸,快步走到墙角那台落满灰尘的碎纸机旁。
这台机器还是前年统一采购的,噪音大得吓人,平时很少使用。
他插上电源,机器发出沉闷的“嗡”声,仿佛一头被唤醒的野兽。
他把凭证一张张塞进入料口,听着锋利的刀片将纸张绞碎时发出的“嘶啦”声,感觉自己的神经也在一寸寸被割裂。
额头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锃亮的皮鞋尖上,他也浑然不觉。
当最后一张凭证被吞没,碎纸机似乎因为负荷过大,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咔哒”声,紧接着运转声变得异常,然后彻底停了下来——卡住了。
若是平时,他肯定会骂一句破机器,然后想办法清理。
但此刻,他看着碎纸机出口处那些纠缠在一起的、细碎的纸屑,心里反而升起一股变态的安全感。
卡住了好,卡住了就更看不出原来是什么了。
他甚至还不放心,又伸手把露在外面的些许纸屑使劲往机器深处塞了塞,确保万无一失。
做完这一切,他瘫坐回椅子上,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浑身虚脱。
目光无意间扫过桌上的台历,红框清晰地标着“2012年6月21日”。
距离余文国被带走,已经整整170个小时。
这170小时,他度日如年,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余文国被带走那天的场景,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浮现。
那天阳光很好,他正在看黑川项目的进度报告,余文国还在隔壁档案室,用他那五音不全的嗓子哼着《涛声依旧》……
一切看似平常,直到那两名穿着笔挺制服、面容冷峻的检察官走进他的办公室,出示证件,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他当时大脑一片空白,只能眼睁睁看着余文国被从档案室叫出来。
余文国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变得惨白,手里拿着的、自己送他的那支英雄钢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笔尖似乎都摔弯了。
被带走时,余文国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惊恐,有求助,或许……还有一丝怨恨?怨恨他没有出声,没有保他?
局里顿时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刘梅把抽屉锁了又开,老林抱着电话声音压得极低,打扫卫生的张姨甚至不敢去擦余文国办公桌的灰尘,还跟人窃窃私语:
“我早看出余股长不对劲,上个月我在楼梯间捡到个信封,里面厚厚一沓购物卡呢,当时没敢声张……”
他当时还呵斥张姨不要乱讲,现在想来,那或许是真的。
余文国早就不是他印象中那个略带青涩、做事认真的年轻人了。
黑川项目像一个大染缸,把他,也把身边的人都染上了洗不掉的颜色。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打断了吴良友混乱的思绪。
他猛地坐直身体,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平稳:“谁?”
“吴局,是我,林少虎。” 门外传来一个年轻而略带紧张的声音。
吴良友整理了一下歪斜的领带,把那个空了的牛皮纸信封塞回抽屉底层,才开口道:“进来。”
林少虎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深蓝色的档案袋,袋口用白线缠绕着,封口处盖着红章,这是余文国的人事档案。
他低着头,不敢看吴良友,小心翼翼地把档案袋放在办公桌一角。
“吴局,您要的余队长……余文国的档案,我拿来了。”
“嗯,坐。”吴良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目光审视。
林少虎是从县政府办公室调进来的,平时也算勤快,就是性格有点软。
林少虎依言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手指不自觉地蜷缩着,显得很紧张。他刚才在走廊里隐约听到了孙秀莲的哭闹,也看到了冉德衡守在接待室门口,心里早就七上八下。
吴良友盯着他看了几秒,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少虎,有个紧急任务交给你。”
林少虎立刻挺直了背:“吴局您吩咐。”
“你抓紧时间,给检察院写一份关于余文国的现实表现材料。”
吴良友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带着分量,“重点写他工作能力强,态度认真,踏实肯干,为局里做了多少贡献,受过哪些表扬,写得越详细、越具体越好。今天上午,下班前,必须交给我。”
林少虎愣住了,嘴巴微微张开,似乎没反应过来:“吴局,这……这材料是直接给检察院的?”
“对。”吴良友点头,语气不容置疑,“现在是关键时期,我们作为单位,要对同志负责。文国平时工作表现是有目共睹的,不能因为一些还没查实的问题,就全盘否定一个人。这份材料,或许能帮助检察院更全面地了解情况,对他,对局里,都很重要。”
林少虎低下头,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球鞋鞋尖,心里翻江倒海。
他上周三亲眼看着余文国被两名检察官一左一右带出办公楼,当时余文国还穿着那件藏青色西装,背影僵硬。
这才几天?就要自己给他写“现实表现”,还要往好里写?这岂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他想起刚入职时,余文国带他去黑川项目工地熟悉情况,指着新修的灌溉水渠对他说:
“少虎,干我们这行,笔下有财产万千,笔下有人命关天,笔下有是非曲直,笔下有毁誉忠奸。每一个数据,每一个签字,都得对得起良心。”
当时的余文国,在他眼里是那么正直、专业,充满理想。可现在……
吴良友见林少虎迟迟不语,眉头皱了起来,语气带上了几分不悦:“怎么?有困难?”
“没,没有!”林少虎赶紧摇头,声音有些发干,“我就是……就是怕写不好,把握不好分寸。”
“就按我说的写!”
吴良友拿起桌上的烟盒,抖出一根点上,吸了一口,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你就写他负责黑川项目期间,如何废寝忘食,如何深入一线,如何协调解决难题……这些都是事实嘛!他加班是不是常态?下雨天是不是主动去工地巡查?这些你不能否认吧?”
林少虎只能点头,拿起笔和本子,却感觉这笔有千斤重。
“去吧,抓紧时间。”吴良友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林少虎拿起档案袋和笔记本,脚步沉重地离开了办公室。
走到门口时,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墙角的碎纸机,那卡住的入口和旁边散落的少许纸屑,让他心里莫名地一沉。
回到自己拥挤的办公隔间,林少虎把档案袋放在桌角,像是放着一块烫手的山芋。
他翻开笔记本,看着空白页,半天落不下一个字。
窗外,蝉鸣聒噪,吵得他心烦意乱。
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垂下的藤蔓扫着窗玻璃,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最终还是无奈地拿起笔,在纸页顶端写下了“关于余文国同志的现实表现材料”一行字。
字迹歪歪扭扭,毫无平时的工整。
他翻开余文国的档案,第一页是入职登记表,照片上的年轻人穿着不合身的西装,眼神清澈,带着对未来的憧憬。
后面附着几张荣誉证书复印件:“先进工作者”、“土地整治技术标兵”……曾经的光环,此刻看来无比讽刺。
当翻到档案最后一页,看到那张夹在里面的、盖着红章的处分决定时,林少虎的手停住了。
三年前,余文国擅自修改一块城郊荒地的评估等级,导致国家土地出让金损失十几万。
事情被举报后,局里给了通报批评。
当时这份处分决定,在公告栏里贴了整整一个月。
现在,吴局长却让他绝口不提这件事?
林少虎想起昨天在新闻上看到的案例,邻县一个办事员,因为帮涉案领导出具不实的证明材料,最后以伪证罪被判了刑。
电视里,那办事员的妻子抱着孩子,在法院门口哭得撕心裂肺的画面,深深刺痛了他。
他该怎么办?如实写,肯定得罪吴局长,以后在局里寸步难行。
按局长的意思写,那就是昧着良心,甚至可能触犯法律!
他痛苦地抱住头,感觉自己被夹在了中间,进退两难。
办公桌上的小收音机里,正播放着午间新闻,女主播字正腔圆地念着稿子:“……本台评论,反腐倡廉必须常抓不懈,对任何违纪违法行为,都要坚持‘零容忍’态度,发现一起,查处一起,绝不姑息……”
林少虎像是被电了一下,猛地伸手关掉了收音机。
房间里瞬间只剩下窗外恼人的蝉鸣,和他自己沉重的心跳声。
他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没得选。
他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科员,吴良友是他的顶头上司,掌握着他的前途命运。
他颤抖着手,重新拿起笔,开始在纸上写下那些违心的字句,每写一个字,都感觉像是在出卖自己的灵魂。
他不知道这份材料交上去会带来什么后果,他只希望,这场噩梦能快点结束。
而局长办公室里的吴良友,在林少虎离开后,立刻反锁了门。
他走到窗边,确认楼下无人注意,然后从贴身的衬衣口袋里,掏出了一部外观陈旧、甚至有些掉漆的非智能手机。他开机,熟练地按下了一长串号码,屏幕亮起微弱的光。
一条早已编辑好的短信,静静地躺在发件箱里:
“风浪已起,旧物已处理。黑石动向如何?下一步指示?”
他盯着那条短信,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按下了发送键。
信息显示的接收方,只有一个简单的代号——“mF”。
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跳出后,他立刻删除了发件记录,关机,将手机重新藏回贴身口袋。
做完这一切,他望着窗外国土局大院门口熙攘的车流,眼神复杂。
他知道,自己正在走一条危险的钢丝,一边是来自马峰副厅长的秘密指令,一边是身边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他只能祈祷,自己在彻底暴露之前,能够拿到足够分量的筹码,完成那项“忍辱负重”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