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的日头毒得像下了火,县国土局办公楼前的花岗岩台阶被晒得能煎鸡蛋,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沥青融化的呛人味道。
孙秀莲穿着一双快磨透底的塑料凉鞋,一步一步往上挪。
凉鞋带子断了又拿火烫接上,此刻烫接的地方硌着脚趾缝,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
汗水顺着她散乱的发髻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刺得她直流泪。
她也顾不上擦,心里就揣着个破风箱似的念头,呼啦呼啦地响:必须找到余文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都多少天了?电话打不通,人不见影儿,儿子小辉天天夜里哭醒要找爸爸,幼儿园催缴学费的通知单在她那洗得发白的布口袋里揣着,像块烙铁烫着她的心。
她一个没工作的家庭妇女,天塌下来也只能自己顶着。
走到第七级台阶,孙秀莲停了一下,喘着粗气。
这级台阶边角有道不显眼的裂缝,去年余文国晚上加班回来,在这儿结结实实摔了一跤,膝盖肿得老高,在家歇了三天。
当时他只说天黑没看清,孙秀莲还怪他毛手毛脚。
现在想来,那晚他回来时就魂不守舍,对着那碗她热了三遍的西红柿鸡蛋面,半天没动筷子,眼神躲躲闪闪,问啥都支吾过去。
会不会那时候,他心里就揣上事了?
她盯着那裂缝,心里发寒,咬咬牙,抬脚跨了过去。
办公楼门口的伸缩门关着,旁边门卫室里,老聂正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根烟,眯着眼听收音机里的地方戏,手指在膝盖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
“哎,哎,找谁啊?”
老聂瞥见孙秀莲要往里闯,探出半个身子,哑着嗓子喊,烟灰簌簌地掉在他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保安制服上。
“我找余文国!他是你们这儿的,我是他老婆!”
孙秀莲的声音带着哭腔,又急又慌,心脏在瘦弱的胸腔里“咚咚”狂跳,震得她耳膜发鸣。
“余文国?”老聂把烟从嘴角拿下来,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眼神里带着一种混合了同情和避之不及的复杂情绪,“他……他好几天没来了,听说……”
老聂的话说了一半,像被鱼刺卡住,眼神飘忽着不敢与她对视。
这欲言又止的样子,像根火柴,“嗤”一下点着了孙秀莲心里积压已久的恐慌和委屈。
她不等老聂说完,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推开那扇小门,埋头就往里冲!
“诶!你这人怎么回事!站住!没登记不能进!”
老聂在后面急得跺脚,抓起橡胶棍追出来,可他一个老头子,哪里追得上心急如焚的孙秀莲?
孙秀莲顺着记忆里余文国带她来过的方向,沿着水磨石地面的走廊拼命往前跑。
走廊墙壁下半截刷着绿色的油漆,上半截是惨白的墙灰,许多地方已经斑驳脱落。
她的脚步在空旷的走廊里激起回响,旁边办公室的门有的开着条缝,探出几张或好奇或惊愕的脸,又很快缩了回去。
此刻,二楼的会议室里,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老旧空调外机“哐当哐当”嘶吼着,吹出的风带着一股铁锈和灰尘的混合味儿,非但没带来凉爽,反而更添烦躁。
长条会议桌的红漆掉得七七八八,露出底下发黑的木头。
投影仪像个垂死的病人,“嗡嗡”作响,将黑川项目的规划图投射在幕布上,晃动的蓝光映在主持会议的吴良友脸上,把他眼角的皱纹和刻意维持的镇定都照得一清二楚。
吴良友手里捏着激光笔,红点在规划图上一块低洼地处画着圈,声音努力保持着洪亮:“这块地,填土工程必须在下个月十号之前完成!设计院那边已经催了三次了,再拖下去,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他说话时,唾沫星子不经意溅到胸前的白衬衫上,留下几个不起眼的小点。
下面坐着的人,心思显然都不在会上。
副股长刘梅低着头,在本子上画着谁也看不懂的涂鸦;办公室林少虎眼神放空,盯着天花板角落里一块蛛网状的霉斑发呆。
只有余文国常坐的那个位置空着,桌上还放着他那个印着“劳动模范”字样的搪瓷杯,杯沿那圈深褐色的茶垢格外显眼,仿佛还在等着主人的归来。
突然,一阵凄厉的哭喊声由远及近,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猛地扎破了会议室里虚伪的平静。
“余文国!你给我出来!你到底死哪儿去了!你不管我们娘俩死活了吗——!”
声音带着绝望的嘶哑,越来越近,最后伴随着“砰”的一声巨响,会议室那扇本就有些松动的木门被猛地撞开!
所有参会人员都吓了一跳,齐刷刷地望向门口。
只见孙秀莲头发散乱,眼眶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脸上汗水泪水混在一起,冲开灰尘,留下道道污痕。
她瘦弱的身子依靠在门框上,仿佛随时会倒下。
“这……这是谁啊?怎么跑这儿来了?”林少虎扶了扶眼镜,小声嘀咕,手不自觉地摸了摸抹得油光锃亮的头发。
“好像是……余文国他爱人?”
刘梅停下笔,笔尖在纸上戳出个小洞,脸上写满了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看好戏的神情。
“这时候来闹,不是添乱吗?”有人转着手中的钢笔,语气不安。
“最近风声紧,咱们局里也不太平,她这一闹,怕是要出大事……”
不知是谁低声说了一句,会议室里瞬间鸦雀无声,只剩下空调徒劳的轰鸣。
吴良友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刚才努力维持的镇定瞬间崩塌。
他手里捏着的激光笔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红点在幕布上乱晃。
七天前检察院的人当着他们的面把余文国带走的情景,如同噩梦般再次浮现。那一刻,他就知道,该来的总会来,只是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
“散会!”吴良友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两个字,猛地站起身,抓起桌上的搪瓷杯就往外走。
动作太急,杯里所剩不多的茶水晃出来,洒在他的裤腿上,洇开一片深色,他也浑然不觉。
他的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噔噔噔”急促而凌乱的声响,在突然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
经过余文国空荡荡的办公桌时,他眼角余光瞥见桌角那盆仙人掌——那是去年孙秀莲送来,说能防辐射的,如今已蔫头耷脑,盆土干裂,如同它主人的境遇。
吴良友心里莫名地一抽,脚步更快了。
冲到一楼大厅,只见孙秀莲瘫坐在冰凉的水磨石地面上,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几个工作人员远远看着,指指点点,没人敢上前。
“吴局长!吴局长你告诉我,文国他到底怎么了?”孙秀莲一看到吴良友,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扑过去死死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
她的手掌因为常年做家务而粗糙,带着汗湿的黏腻和一股皂角的味道。
“他前几天还好好的,说等项目验收完,就带我和小辉去北戴河看海,还要给儿子买个大沙滩玩具……怎么突然就联系不上了?手机关机,人也找不见……吴局长,我求求你,你跟我说句实话……”
她语无伦次,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砸在吴良友的手背上,冰凉一片。
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窃窃私语声像蚊蝇般嗡嗡作响。
“这不是余大队媳妇吗?怎么闹成这样了?”
“我看余队长肯定是出事了,不然他媳妇能这样?”
“黑川项目……听说查得挺严的,前几天还有人来找账本呢……”
“余队长负责黑川那块地的时候,那承包商老陈可没少往他办公室跑……”
这些议论像针一样,密密麻麻扎在孙秀莲心上。
她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扫视着周围那些或同情、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的脸,突然想起去年冬天,余文国有次半夜才回家,身上酒气熏天,西装口袋里掉出一张“辣妹子火锅城”的结账单,金额不小。
她当时问起,余文国眼神闪烁,只含糊说是单位应酬……
吴良友看着孙秀莲那双被绝望和泪水浸泡得失去光彩的眼睛,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几下。
他想说点什么安抚的话,可那些准备好的官腔套话,在如此真切的悲恸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七天前的画面清晰得残忍。
他正在办公室看文件,窗外麻雀在槐树上叽喳,余文国还在隔壁哼着荒腔走板的《涛声依旧》。
然后,门被敲响,两个穿着制服、面容冷峻的检察院工作人员走进来,出示证件,红色封皮在日光灯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吴局长,余文国涉嫌在黑川土地整治项目中索贿受贿,这是相关文件,请配合我们工作。”
他当时脑子“嗡”的一声,看着余文国被从档案室叫出来,脸瞬间惨白如纸,平时宝贝得不行的英雄钢笔“啪嗒”掉在地上……人被带走时,余文国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混杂着恐惧、乞求,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局里瞬间流言四起。
刘梅把抽屉锁了又开,老李抱着电话压低声音,连打扫卫生的张姨都绕着余文国的座位走。
吴良友自己,又何尝不是提心吊胆?他清楚地记得,余文国被带走前一周,曾悄悄塞给他一个厚厚的信封,说是“黑川项目的特别奖金”……那笔钱,现在正躺在他家书架后面那个旧鞋盒里,像一团烈火,日夜灼烧着他的神经。
“秀莲妹子,你……你先别激动,冷静点,有话好好说。”
吴良友试图把孙秀莲扶起来,声音干涩发紧,掌心全是冷汗,把孙秀莲的衣袖都濡湿了一小片。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目光游移间,瞥见走廊尽头,余文国曾经的跟班冉德衡正探头探脑,手里还捏着半个没吃完的肉包子,嘴角油光锃亮。
“我怎么冷静!我男人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让我怎么冷静!”
孙秀莲的情绪彻底崩溃,声音嘶哑地哭喊,“我就知道他不该接那个黑川项目!去年腊月二十九,他还在家对着账本唉声叹气,说什么‘这次要是成了,就能给儿子换个学区房’……我劝他别想那么多,咱们平平安安过日子就行,他就是不听啊……”
这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吴良友心里最虚的地方。
他想起去年除夕前夜,余文国揣着一瓶二锅头跑到他家,两人在阳台上就着冷风喝酒。
窗外鞭炮声声,烟花明明灭灭映在余文国脸上。
余文国灌下一口酒,红着眼睛说:“吴局,黑川这个项目要是弄好了,我就能在实验二小旁边付个首付,让我家小子也能上个好学校……到时候,我肯定好好谢您!”
当时他是怎么回的?好像是拍着余文国的肩膀,笑着说:“好好干,我看好你。”
现在想来,那笑容里有多少是鼓励,有多少是默许,连他自己都分不清了。
还有去年冬天,在“辣妹子火锅城”那个烟雾缭绕的包间里。紫铜火锅“咕嘟咕嘟”翻滚着红油,羊肉的膻气混着酒气弥漫。余文国喝得满面红光,搂着他的肩膀,喷着酒气说:
“吴局,黑川那块地……交给我,您就放一百个心!保证让您年底考核……拿个‘特殊贡献奖’!少不了您的……好处!”
说着,还把一个沉甸甸的牛皮纸袋,不动声色地塞进了他的公文包侧袋。
那一刻,包间里嘈杂的划拳声、隔壁包间跑调的歌声、火锅沸腾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那纸袋落下的细微声响,和他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
“秀莲妹子,文国他……确实是遇到点麻烦。”
吴良友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半扶半架地把几乎虚脱的孙秀莲往楼梯口带,“但组织上正在调查,你要相信法律,肯定会……肯定会把事情查清楚的。”
他的话说得磕磕绊绊,毫无底气。
孙秀莲的脚软得像面条,布鞋底在水磨石地面上拖出“沙沙”的声响,透着无尽的凄凉。
经过公告栏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到一张泛黄的“关于开展廉政教育学习的通知”,下面的签到表上,余文国的签名赫然排在第一个,字迹龙飞凤舞,如今看来,真是莫大的讽刺。
“我就不该让他当这个官!老老实实当个办事员屁事没有!”
孙秀莲伏在吴良友肩头,压抑地呜咽着,眼泪浸湿了他肩头的布料。
吴良友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是对孙秀莲母子的些许愧疚,另一方面,是更深重的、对自己处境的恐惧。
他把孙秀莲安置在二楼的接待室,吩咐闻讯赶来的林少虎:“少虎,你在这里陪着秀莲,给她倒杯水,安抚一下情绪,千万别让她再出去了。我……我去想办法联系一下,看能不能问到点情况。”
林少虎连连点头,脸上堆着小心:“吴局您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嫂子。”
吴良友匆匆离开接待室,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反手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他才敢大口喘息,后颈的衣领已被冷汗完全浸透。
办公桌上,那个印着“廉洁奉公”的鼠标垫,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视线。
他瘫坐在椅子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
楼下,孙秀莲撕心裂肺的哭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
他知道,这场风暴,才刚刚开始。
而他,早已被卷入了漩涡中心,能否脱身,只能看那位“马老板”的安排了。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内衣口袋里那张不记名的电话卡,那是他与马峰副厅长单线联系的唯一渠道。
事业为重,忍辱负重……他反复咀嚼着这八个字,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至极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