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半,县城还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伸手不见五指。而国土资源局的院子却灯火通明,大灯全开,亮如白昼。
吴良友站在二楼办公室窗前,俯瞰着院子里的景象。几个年轻职工正在踩着梯子挂红灯笼,灯笼在风中摇晃不定。
他们冻得鼻尖通红,双手不停地颤抖,但嘴里仍不闲着,互相开着玩笑逗乐。
吴良友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他从裤兜里摸出一颗薄荷糖,玻璃糖纸在手指间搓来搓去,发出窸窣的声响。这颗糖是他的老习惯,每当工作繁忙时,他就会含上一颗,用来提神醒脑。
为了这场省厅的现场会,全局上下前前后后筹备了整整二十天。
这可不是一场普通的会议,每一个细节都被抠得极为细致。
会议室的桌布必须是深灰色,以彰显庄重;领导从下车到进入会议室的路线,要特意避开施工区;甚至给省厅陈处长泡的枸杞茶,都明确规定了要放八颗枸杞,多一颗少一颗都不行,据说陈处长就喜欢这个量。
昨晚,吴良友在办公室核对流程表,一条一条地仔细过目,生怕遗漏了任何一个环节,一直忙到十一点才回家。
躺在床上,他刚闭上眼睛,脑子却依然停不下来,不停地琢磨着水湾所的张毅。
那小子平时汇报工作时挺溜,讲得头头是道,但这次面对的是省厅的大领导,会不会因为紧张而卡壳呢?要是在关键时候出洋相,那前期所有的努力可就都白费了。
“吴局,热水瓶灌满了。”
办公室主任林少虎抱着个军绿色的暖壶走进来,壶身上印着的 “为人民服务” 五个黄字,已经有些褪色了。
“张所长又来电话了,说陈处最爱看的那组职工活动照片,已经摆到阅览室正中间的位置了,保证一进门就能看见。”
吴良友 “嗯” 了一声,指尖在办公桌的木纹上轻轻点着,心里还在梳理着最后的流程。
桌角压着一张皱巴巴的便签,那是上周县委常委会的记录摘要,字迹潦草,但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刺眼。
那天,李县长把太平乡的土地纠纷材料往桌上一拍,声音大得几乎能掀翻屋顶:
“吴良友,群众都堵到政府门口要说法了,你这个国土局长是当摆设的吗?”
当时,吴良友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差点嵌进肉里,却愣是没敢回一句。他心里清楚,这事自己确实没处理好,理亏在先。
散会后,在楼梯间,吴良友撞见了市局的谢永康局长。
谢永康递给他一根烟,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瞧你那怂包样!基层工作哪有不挨骂的?别往心里去。把水湾所的现场会办得漂亮点,比跟他们吵十架都管用,这不仅是给你自己挣脸面,也是给咱们系统挣脸面。”
吴良友当时没有说话,只是把烟紧紧攥在手里,直到烟盒都被捏变形了。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欢呼,打断了吴良友的思绪。
他赶紧探头往下看,只见省厅的车队正碾着地上薄薄的一层白霜,缓缓开进院子。
打头的是一辆黑色轿车,车窗摇下来,陈处长正往外挥手,他鬓角的白发在路灯下泛着银光,看起来十分和蔼。
“走。” 吴良友拽了拽西装的下摆,布料摩擦发出 “沙沙” 的声响。
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紧张还是激动,脚步竟然有点发飘。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慌乱,快步往楼下走去。
水湾国土所的院子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连一片落叶都没有。
几株冬青树被修剪得圆滚滚的,显得十分规整。
张毅早就等在门口,他穿着熨烫得笔挺的制服,没有一丝褶皱,皮鞋也擦得锃亮,能照见人影。
看见车队开过来,张毅立马迎上去,双手在裤缝上蹭了又蹭,显得既拘谨又格外热情:“陈处!您可算来了!一路辛苦了!快屋里坐,刚泡好的枸杞茶,补肾提神,您尝尝。”
陈处长摆了摆手,没有往屋里走,而是目光被办公楼侧面的一排小平房吸引住了。
那是一排灰墙红顶的屋子,门口挂着 “食堂”“宿舍”“阅览室” 的木牌,字是用红漆写的,还特意描了金边,看起来十分精致。
“这就是你们搞的‘五小工程’?”
陈处一边往那边走,一边问道,呢绒衣的下摆扫过没化的残雪,留下淡淡的痕迹。
张毅赶紧跟上,语速飞快地介绍道:“是的呢!左边第一间是食堂,能容下全所人一起吃饭,再也不用端着碗蹲院子里了。
后面那间改的浴室,安了太阳能板,就算阴雨天也能出热水,洗澡不愁了。”
食堂的门虚掩着,一股葱花饼的香气飘出来,勾得人肚子咕咕叫。
阅览室里,两个穿制服的小姑娘正趴在桌上看报纸,听见脚步声后抬起头,看见一群领导,慌忙站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 “吱呀” 一声刺耳的响声。
陈处走过去,拿起桌上的《国土资源报》,指尖敲了敲头版标题:“不错啊,还知道关心时事,没把精力全放在琐事上。”
小姑娘们的脸一下子红了,低着头不敢说话。
吴良友跟在后面,眼角瞥见宿舍门口摆着的全自动洗衣机,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去年夏天他来检查时,看见职工们蹲在院子里手搓衣服,肥皂泡顺着排水沟流得满地都是,大夏天的,汗珠子顺着脸往下淌。
当时他就拍了桌子:“下周必须把洗衣机装上,经费的事我来想办法,不能让兄弟们遭这个罪!”
后来经费紧张,还是他向矿老板“化缘”凑了点钱,才把这事办成。
“谁说基层留不住人?”
陈处突然转过身,嗓门洪亮得像扩音器,“就这条件,小伙子们怕是要抢着来!比不少城里单位都强。”
院子里立刻爆发出一阵笑声,气氛十分融洽。
吴良友赶紧弓了弓腰,态度放得很低:“陈处您别夸了,我们这都是被逼出来的。前两年所里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冬天洗手能冻掉层皮,再不想办法改善,年轻人真要跑光了,没人干活可就麻烦了。”
这话半真半假,改善条件是真的,但也确实存了点 “做典型” 的心思,毕竟基层工作,没有亮点很难被上级看见。
他想起去年的事,县财政拨款迟迟不到位,基层所的热水器都没法装。
会计当时急得直跳脚:“吴局,办公经费不能随便动啊,这要是被审计查出来,咱们都得担责任!”
“查出来我担着。”
吴良友当时正对着镜子拔白头发,一根接一根,愁得睡不着觉,“总不能让弟兄们寒心,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最终,他还是从办公经费里挪了三万块,给每个基层所都装了热水器。
陈处走进活动室,看着墙上挂着的乒乓球拍、羽毛球拍,还有角落里的跑步机,突然笑了:“你们这设备,比我办公室的都全!可以啊,懂得劳逸结合。”
张毅挠着头笑了笑,语气里全是夸赞:“这都是吴局要求的,说要让大家‘工作健身两不误’,身体好了才能更好地干活。”
吴良友听着这话,心里暖烘烘的,之前的辛苦似乎都值了。
他想起上个月来验收时,张毅偷偷塞给他一包野山菌,小声说:“吴局,所里的人都说,您是真把我们当自家人,啥好事都想着我们。”
那包野山菌不值什么钱,但这份心意,吴良友一直记在心里。
上午的参观过得很快,院子里笑声不断,看得出来,陈处是真的很满意。
车队准备往县城折返时,陈处突然拍着吴良友的肩膀,语气十分肯定地说:“良友,下午的汇报好好讲,我已经跟马厅汇报了,你们这‘五小工程’的经验,值得在全省推广。”
吴良友的脸一下子热了起来,心里又惊又喜,连声道谢:“谢谢陈处!谢谢陈处!我们一定好好准备!”
车窗外的白杨树飞快地往后退,吴良友摸出手机,给谢永康发了条消息:“陈处很满意,说经验要全省推广。”
没几秒就收到了回复,只有一个竖起大拇指的表情,但吴良友能想象出谢永康那满意的样子。
回到局里刚坐下,余文国就揣着手晃了进来。
他总是爱穿件黑色夹克,拉链永远拉到顶,露出里面花花绿绿的毛衣,看起来有点随性。
“吴局,今天这面子挣大了!”
余文国往沙发上一瘫,语气里全是兴奋,“我刚在楼道听见谢局打电话,说要给咱们局申请专项奖金呢,说不定大家还能发点福利!”
吴良友端起茶杯,喝了口热水,笑着说:“少听那些空穴来风,奖金的事还没影呢。
下午开会别迟到,马厅脾气急,最讨厌等人,到时候别出岔子。”
余文国嘿嘿笑了笑:“放心,我肯定提前半小时去占前排,保证不拖后腿。
对了吴局,晚上庆祝下?我找几个弟兄,到您家热闹热闹,让嫂子露一手,咱们喝点小酒。”
吴良友刚想答应,毕竟今天确实是个好日子,可手机突然响了。
来电显示是太平乡的包村干部,他的声音抖得厉害:“吴局,不好了…… 上次那拨要补偿款的人又聚在乡政府门口了,说谈不拢就去县里上访,人越来越多了!”
吴良友捏着手机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都泛白了,听筒里的电流声刺得耳膜生疼。
上周才让刘猛送去20万补偿款,当时都说好了先稳一稳,怎么才过几天又闹起来了呢?
“你让严乡长先稳住他们,别激化矛盾,就说我开完会马上过去处理。”
他挂了电话,胸口像堵着一团湿棉花,又沉又闷,刚才的好心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余文国察言观色,一看这情况就知道出事了,赶紧换了个话题,语气也变得正经起来:“吴局,下午马厅的讲话材料我再核对一遍?听说他老人家最恨错别字,一点疏漏都不能有。”
“去吧,仔细点。” 吴良友挥了挥手,看着余文国带上门,突然觉得浑身乏力,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拉开抽屉,里面躺着一张皱巴巴的检查稿,那是上周在县委常委会上作的检讨,“工作方法简单粗暴”“群众意识淡薄” 的字眼,像针一样扎眼。
窗外的太阳慢慢爬到正空,地上的雪化了一半,路面泥泞不堪,走一步能沾一脚泥。
吴良友盯着窗玻璃上自己的影子,两鬓的白发又添了几根,眼角的皱纹深得能夹住蚊子。
他想起刚参加工作时,在乡镇土管所写的标语:“守土有责,执法如山。”
那时候多有干劲啊,握着丈量尺在田埂上跑,晒得跟黑炭似的,却一点都不觉得累,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就想着把工作干好,不辜负身上的制服。
“吴局,开会了,马厅他们都到了。”
办公室的小孟来敲门,声音里带着点怯意,大概是看出他心情不好了。
吴良友深吸一口气,把检查稿塞回抽屉,又拽了拽西装,挺直腰杆,朝着会议室走去。
他知道,下午的会很关键,太平乡的事暂时得压一压,但这颗雷,迟早是要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