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苏州酒店的屋檐还浸在淡青色的晨雾里,苏锦晨床头柜上的手机就突然震动起来。
那震动带着股执拗的活泼,像孩童手里揣了只蹦跳的蟋蟀,隔着竹编的小篓都按捺不住生机。
屏幕骤然亮起,令狐岚岚四个字在微光里跳得格外欢快,仿佛能透过电流传来草海清晨特有的水汽——那是芦苇荡被露水打透后,混着泥土与水藻的清润气息。
苏锦晨闭着眼摸索过去,指尖触到微凉的玻璃屏,划开的瞬间,听筒里立刻炸出一串脆笑,像碎银珠子落进瓷盘。
还裹着芦苇被风拂过的声:小郎君!你们是不是还在苏州的软床上赖着?赶紧收拾东西,咱今天回草海——
我昨儿跟三姨通电话,她在那头笑得嗓门能掀了屋顶,说草海里的乌鳢都肥得快游不动了,一甩尾巴能溅起半尺水花,就等你们回来下锅呢!
苏锦晨揉着眼睛坐起身,额前的碎发被压得有些凌乱。
窗外的阳光正顺着冰裂纹窗棂一寸寸爬进来,在紫檀木地板上织出张金色的网,网眼间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像被阳光惊醒的星子。
玄鳞从他枕边探出头,金绿色的鳞片在晨光里泛着柔光,边缘还镶着层淡淡的虹彩。
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轻响,尾尖轻轻扫过苏锦晨的手腕,像是在应和电话里那熟悉的乡音。
这么急?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像被晨露打湿的竹筒,空蒙里透着点韧劲。
紫薇和紫嫣许是还没醒呢,昨儿逛平江路到深夜,紫嫣说脚底板都磨出了茧子。
醒没醒都得叫起来!令狐岚岚在那头了一声,带着点不容分说的泼辣,背景里突然传来的水声,像是有人踩着水滩跑过。
我租了最快的快艇在西湖码头等着,船身是火红色的,漆得亮闪闪,跑起来像咱草海掠过水面的红嘴鸥,翅膀一振能劈开浪——
对了,跟夏家姐妹说,别带那些花里胡哨的苏绣了,回草海要踩泥塘,穿得再俊也得沾一身土腥味,三姨家的大黄狗见了新衣裳,保准扑上去蹭得都是狗毛。
她顿了顿,声音突然软了些,带着点狡黠的馋意:不过她们要是想给三姨带点贵阳的刺梨干,那我举双手赞成。
三姨上次吃了半袋,跟我念叨了仨月,说那酸甜味能把舌头都勾下来,泡水喝比酸梅汤还解腻。
苏锦晨忍不住笑了,这蛇仙说话总像带着银线的弹弓,又快又准,还总在末尾藏着点让人没法拒绝的甜。
他掀开薄被起身,锦缎被面滑过皮肤时带着丝凉意,转身去敲隔壁房门。
指节刚碰到梨花木门,门就一声开了,夏紫嫣几乎是立刻就探出头来。
她穿着件水红短褂,领口绣着缠枝莲,发梢还沾着点桂花油,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甜香。
手里正拎着个鼓鼓囊囊的行李箱,黄铜锁扣擦得锃亮,箱角露出半截月白色裙角,上面绣着并蒂莲,针脚细密得像春蚕吐的丝。
我都听见了!她眼睛亮得像贵阳夜市刚点亮的灯,黑葡萄似的眼珠转个不停。
三姨的酸菜鱼是不是还放木姜子?上次吃着那股清香味,混着酸汤的酸辣,我有时候做梦都惦记,好几次半夜爬起来找零食,结果啃了半块桂花糕,越吃越想那口酸汤。
不光有木姜子。苏锦晨侧身让她出来,目光落在她行李箱上,听见里面传来玻璃碰撞的轻响。
三姨说要给你做折耳根炒腊肉,用她去年熏的腊排骨,肥瘦相间的那种,蒸得半熟再切片炒,油脂都浸到折耳根里,香得能让人咬掉舌头。
那可得多带点健胃消食片!夏紫嫣拍着行李箱,笑得眉眼弯弯,我爸让我给三姨带了两盒贵阳的刺梨膏,瓷瓶装的,说治咳嗽比枇杷膏管用,上次三姨打电话说夜里总咳,我爸一听就赶紧让人寄了两盒,这次咱亲自带来,让她早晚都噙一勺。
对了,还有上次从长白山回来,我爸硬塞的那几箱三十年茅台,他说三姨家的土陶碗配茅台,才是神仙日子,用玻璃杯喝都差点意思。
这时夏紫薇也走了出来,她换了一身牛仔外套,料子是洗得发白的棉,摸上去软乎乎的,袖口用银线绣着小小的刺梨花,花瓣边缘还缀着点浅黄的蕊,绣得栩栩如生。
林伯和秀娘已经在楼下了。她的声音轻轻的,像草海清晨贴着水面游走的雾。
秀娘说把苏州的桂花糕切成小块,用油纸包好,路上配着令狐姐姐带的杭州藕粉吃,既不辜负江南的甜,也想着故乡的暖。
下楼时,天井里的石桌上已经摆好了茶壶,林老头正坐在石凳上抽旱烟,烟杆是草海特有的紫竹做的。
紫中带青,被摩挲得油光锃亮,烟锅里的火星在晨光里明明灭灭,吐出来的烟圈悠悠地飘向檐角,被晨风吹散成一缕淡青。
秀娘蹲在旁边捆行李,她的蓝布包上绣着草海的芦苇,秆是深绿,穗是浅白,针脚细密得像蜘蛛网,连芦苇叶上的绒毛都绣得清清楚楚。
醒了?林老头抬眼瞅他,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点烟丝,烟圈从鼻孔里冒出来,在晨光里散成淡雾。
令狐丫头说快艇巳时就能出发,正好赶在日落前到草海——
三姨的酸菜鱼汤,就得就着夕阳喝才够味,那时候鱼鲜、汤浓,连风里都带着香,喝一口能暖到骨头缝里。
您老也惦记着三姨的手艺?苏锦晨在他身边坐下,玄鳞从他怀里跳出来。
小爪子在石桌上扒拉了两下,对着碟子里的桂花糕嗅个不停,金绿色的尾巴尖轻轻扫过桌面,带起一阵微不可察的风。
那是自然。林老头磕了磕烟锅,火星溅落在青石板上,很快熄灭了,眼里却泛着怀念的光。
你三姨做酸菜鱼,非得用草海深处的乌鳢,说那鱼在芦苇荡里钻来钻去,天天跟水鸟躲猫猫,肉质紧得像缎子,切出来的鱼片薄如蝉翼,下锅煮了也不容易散。
酸汤要熬足三个时辰,用的是她自己泡的仔姜、晒的番茄干,酸得正正好,最后撒把木姜子,那股酸辣味能把舌头都吞下去——
当年你小子偷喝酸汤,被烫得直跳脚,眼泪汪汪的还舍不得松嘴,还记得不?
秀娘把个油纸包塞进苏锦晨手里,油纸带着点糙糙的质感,里面是切好的桂花糕,还带着余温,甜香混着桂花香扑鼻而来。
路上垫垫肚子。她的声音像草海拂过芦苇的风,轻柔却带着暖意。
我给三姨带了点苏州的绣线,十二种颜色,她说想给婉儿绣个刺梨花的肚兜,城里的线颜色不够鲜,绣不出咱草海刺梨花开得那股子艳劲儿。
赶到西湖码头时,晨雾还没完全散去,像层薄纱罩在水面上。
火红色的快艇果然像只跃水的鲤鱼泊在岸边,船身被漆得亮闪闪,在雾里也透着股鲜活的红,船头挂着面小小的蓝旗,风一吹就哗啦啦地响。
令狐岚岚正站在船头系银线囊,囊口绣着只红嘴鸥,绯红的身影在晨雾里像团跳动的火苗,银线在她指尖绕来绕去,时不时有几缕被风吹起,像银色的蛛丝。